铅云低垂,把天际压得极低,几乎要与街角的楼台飞檐相接。雪霰子漫天里飘散,四下里簌簌有声,地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这样的天色,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出行,街面上寥寥几个行人,俱都行色匆匆。一队轻装简从的车骑从远处疾行而来,辚辚笃笃打破了宁静。
车队一路碾冰轧雪,风驰电掣,最后在平康里周府的门前停靠下来。与周围的寂寥格格不入的是,周府门前人流如织。来来去去的人群,迎风飘扬的灵幡,簌簌不息的雪柳,几乎与这天地间纷纷扬扬的乱玉碎琼浑然于一色。
车队甫一停歇,一名护卫便翻身下马,将缰绳往阶下侍候的小厮手中一抛,人两步迈上台阶,吩咐在门前迎送吊唁宾客的管事道:“奉圣夫人到了,还不来迎接!”
那管事被这声呼喝震得一阵发懵,一面呆呆回头吩咐小厮“快去禀告四老爷”,一面一溜儿小跑跑到马车前迎候。
车夫已掀了帘子,头先出来的是一个容貌端丽、形神利落的少女,未等垫脚的杌凳拿来,兀自一撑车辕,跳下车来,随即回身伸出手去。这回出来的却是个齐衰重孝的女童,粉雕玉琢,极是标致可爱,搭着这少女的手,轻轻地落了地。
管事忍不住偷眼往犹在车内的那个人影觑去,等一张面孔从车厢阴影中显露出来,他冷不丁打了个地截断她:“莫又在人前惺惺作态!若忘了当年孝章懿皇后和今上的申饬,我不耐烦再往宫中走一趟!”
妇人霎时脸色雪白,被她那咄咄姿态逼得生生退了两步,被一旁的儿子周芳智扶住。周芳智双目流火,紧盯着奉圣夫人道:“周芳臣你欺人太甚!”
奉圣夫人眉也未抬:“我千里为父奔丧,如今香都没拈一炷,两位却当众发难,倒不知是谁欺人太甚?”
周芳智怒不可遏,将母亲扶到一旁,两步逼到奉圣夫人面前,正要发飙,奉圣夫人冷冷一眼扫过去:“你可想好了?”
这声音极轻极淡,听在周芳智耳中却有如平地惊雷,一时间如大梦初醒,才想起眼前此人的身份:她于今上有大恩,深受圣宠,甚至被破例赐封正三品奉圣夫人。当年圣上和生母孝章懿皇后,为平她心中怨恨,连发两道明旨,申饬父亲周邦宪内帷不修,遗祸儿女,强令将母亲送到庵中当了姑子。
若不是父亲去世,母亲还出不来,如今麻布盖头下还是光光的头顶。又与盛宠不衰的皇贵妃是莫逆之交,是以勿论他心底如何愤恨,又有多少不甘,却不敢再得罪她分毫。
奉圣夫人不再看他一眼,起身捻起一炷香,奉在堂前香炉中,淡淡道:“你们有什么手段,不妨都使出来,只要担得起后果。”
周芳智面色灰败,连逞一逞强捞回一两分面子的心气儿都提不起来。
那妇人见儿子这般颓丧,心头萦绕的那些妄念也在一点点成灰。她枯守庵堂八年,离群索居,吃斋念佛,与夫君不能相守,与儿女不能相亲,这世上的繁华锦绣再与她无干。她苦心孤诣、汲汲营营那么多年,熬死了表姐,占夺了她的身份地位,终于如愿以偿做上了风光尊贵的官夫人,到头来却叫她一场空,要她如何甘心!
夫君向来爱重于她,却迫于圣威,多年未敢相亲,但此番他过世,对她来说却未尝不是一个契机,叫她能离了清苦窘困的尼庵,重新做回她的崔老夫人,哪怕再没有原先的风光,也好过日日青灯古佛、粗服陋食。
她这几日得知,太后仙逝,圣上对她这个乖张难缠的继女也多年不曾提起,况当年她那一闹,断了父兄门楣的前程,已大大出了一口气,如今人死如灯灭,过了这许多年,她心中的怨恨也大概消散得差不多了,未尝不会给她一条生路。便和儿子暗地做好了筹谋,想趁此良机,一举成事,孰料她却一点活路都不肯给他们,甚而直接堵断了他们行事的路子。
她原先纵横内宅多年,无往不利,却从未想过有一日,对手完全不接招,一点施展的余地都不予她,用明明白白的权势将她压制得没有丝毫翻身之力。可若让她依旧去做她的法妄师傅,却觉着还不如让她死了得好,可若然真要叫她去死,她却又忍不住害怕。这个心狠手辣的继女竟然将她逼到了如斯田地,早知当年就早早将她弄死,好过如今恶果自食。
然而不管她心中如何恨得咬牙切齿,却都无济于事,亦不敢再兴风作浪,老实地窝在了儿子身后。
周涤清垂头敛目,彷如未闻,裁云眸中却极快地掠过一丝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