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元殿因放着各地呈上来的奏折及大魏国传国玉玺,故宫外殿内守卫重重。自阮凌锡袭了大司徒之位后,节元殿便成了他久待之处,每每皆是览阅奏折到上朝时辰。
节元殿正殿左侧有一曲径游廊,幽暗隐月,煜煊与一干随扈宫人从曲径行至正殿门前。她回望了一眼抖抖索索的小哼子,怒瞪他一眼,小哼子僵硬着身子不敢再抖。她束在身后的双手不觉握紧,自己又何尝不是心怀忐忑。她挥手令要高声禀告的太监禁了声,独带了小哼子一人进殿内。
正殿书房内,月澹澹从窗棂照进,书案上堆积着高高的奏折,本应是由中书令高泰等下属文官览阅各地不紧要的奏折,从中拟取短短数语汇集成新奏章呈于煜煊这个皇帝批阅,阮凌锡却觉得各地郡守所上奏事宜皆是当地百姓心声,便省了高泰等人的拟取,自己一本本看着。
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挡去了一半烛光,阮凌锡束上麒麟状的紫金玉冠与蛟龙烛台相映着,煜煊盯看了他好一会儿,竟无法寻到他昔日儒雅贵气的冰寒气势。
“大司徒,皇上来了。”
阮凌锡经一侧太监提醒,方抬看向了立于书房门处的煜煊。他本无表情的寒玉面容带了温色,“你怎么来了此处,昔日不是最讨厌看到这些奏折么?”
他起身迎住了煜煊,煜煊从小哼子手中所拎的食盒端出一碗清粥,与他一同走向了窗棂处的小憩木榻上。白洁玉瓷碗中的清粥经月光一照,颗颗似玉粒。她记得,阮凌锡素来只喝白粥,不似她,只喝有甜味的粥汤。
阮凌锡冷眸渐聚暖意,他用碗中玉瓷勺舀了一勺品了品,对身侧的宫女道:“取了砂糖来!”
煜煊惊诧住,“你不是向来只喝清粥么?”
阮凌锡嘴角弯起,寒玉面容剔透,似锁住了皎洁月光,“你曾说过,白粥寡寡淡淡,无半分味道,米粒似石粒般难以下咽。”他从宫女手中接过玉瓷瓶,倒了多糖进白粥中,舀起一勺喂向煜煊唇边。
书房内的宫女与太监递看了几眼,皆心领神会的退了出去,唯有小哼子有皇命在身,垂不去看阮凌锡对煜煊的亲昵举动。
迟疑许久,煜煊张口把玉瓷勺中的几粒米含进了口中。阮凌锡嘴角笑意弯得深了些许。煜煊从食盒中又端了几样消食的小菜品,阮凌锡看了一眼玉瓷碟中色调素雅的菜品,柔声道:“你如今越心细,会照顾人了。记得,那时我曾说过多次,我眸中所见菜品一定要色调素雅,你却总是忘记。”
煜煊摆小菜品时无意回道:“除近身丫鬟外,你也应该寻一个人细心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我觉得楚蕙就挺好的。虽看着性格乖张,却是心细如尘。”
阮凌锡冷眸中的暖意散去,“我阮凌锡此生非你不娶!”
煜煊端玉瓷碟的手顿了住,片刻,眸中因昔日情分泛起的痛色散去。她瞧了一眼屋子里已无了其他宫人,便缓缓道:“墨凡去塞北前便想到了你父亲定会把我为女儿身一事昭告天下,他早已允诺我可娶他的女儿为皇后,此来可以他之名安抚他的一众旧部,那些郡王亦会因他昔日的声威思忖着你父亲所言是真是假。”她说着从小哼子手中接过自己书好的圣旨锦布递于阮凌锡。
阮凌锡对煜煊并无防范之心,草草看过后,便重新递于了小哼子之手,让他去书案上用玺。
煜煊望向窗棂外的皎月,余光瞥看到快到书案前的小哼子,惊呼道:“凌锡,今日是十五,广寒宫的玉兔又出来了。”
阮凌锡也望向窗棂外,不过是树梢被风吹拂从月前划过而已,煜煊似年少时拉着他出去捉玉兔。
出了正殿,阮凌锡望着对月找寻玉兔身影的煜煊,他住在姽婳宫的三年,二人不止一次,在琉璃瓦飞檐上看月中玉兔。此刻的煜煊令他觉得,墨肃只是一场梦魇,他与煜煊仍是原来那般。他揽起她的腰身,带着她一跃飞身到殿宇的飞檐上。
月光姣姣,煜煊指着月亮上渐渐消褪的黯黑色,把自己在庆徽王府醉酒后令庆徽王捉兔子一事告知了阮凌锡。阮凌锡寒玉面容聚起温色,把她揽入怀中,允诺道:“煜煊,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我的命数落入他人之手,你想做皇帝也好,想离开帝都也罢,我都会为你铲平路上的一切险阻。”
煜煊身子僵硬住,挣脱几次,却躲不开,便似昔日般伸手抱住了他的腰。阮凌锡的允诺她信,可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惶恐无助需要他陪在冰冷皇城中的少女,她不想再把厌倦权势争斗的他禁锢在皇城中。
“凌锡,阮家杀了我母妃,杀了萧渃,杀了赵忠,杀了春雨秋风,杀了我身侧所有的亲近之人,我杀了你妹妹、杀了宇文绾,数条人命横阻在你我之间,是如何都铲不去的。我是魏家的女儿,肩负固守大魏国万里江山之担,此生已无法逃离这四方冰冷的皇城。而你不同,凌锡,不要被权势牵绊,离开帝都,离开这些尘世喧嚣吧。”
煜煊口中那些人命横阻从容不迫的阻在他二人跟前,阮凌锡却不为煜煊的劝慰所动,揽紧了怀中的她,坚定道:“我们同喜同悲同惶恐,同生死!”
殿庭守卫挤挤夜亦寂寂,高处不胜寒,月气濛濛宛若寒镜映在阮凌锡与煜煊的面容上。秋月与去年岁相同,菊花景同,人同,心却早已不同。煜煊望着阮凌锡冰寒的面容,心中愧疚滋生。
次日早朝,煜煊先百官一步坐于闻政殿大殿之中。彻夜未眠的阮凌锡见到煜煊在此,几个时辰前,二人温热如初的场面似春日被风吹皱的一池江水。
花前月下短相逢,秋月尚未隐退,梦却已断。阮凌锡心中所存昨夜赏月之情,片刻花谢月亦朦胧。自此以后便是花无尽,月无穷,二人相同,两心却不似昔年那般相同。
待百官到齐,煜煊令宣旨太监宣了一道立墨昭筠为后的圣旨,又宣了另一道因墨凡年迈多病,任命墨肃为大司马大将军,接任父位前往塞北抵御大齐国。
因有玉玺加盖,圣旨上所言已成定数,阮凌锡并不出声谏言煜煊收回旨意。他并不了解墨肃行军打仗如何,但接任墨凡主将之位,墨凡之子应是最好的人选。
阮重心生怒气,指着煜煊道:“你不过是一个女子,如何敢再立皇后,毁坏他人女儿清白!”
煜煊心中冷哼着阮重竟也为墨凡之女开口,面上却震怒拂去龙案上的文房四宝,压低嗓音怒吼道:“放肆!”
李飞与贾震受墨凡所托安危墨党人心,不可被皇上为女儿身所扰乱了对魏家的忠心。李飞出列反驳阮重道:“墨大司马为大魏国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即墨小姐情愿入宫为后,墨大司马对大魏国忠心耿耿,又岂会容忍一个女子为皇帝,竟还把自己的女儿送来皇城做皇后!阮国丈怕是糊涂了,昔日皇上登基可是阮愚隐大司徒抱在怀中登上的龙位,若是如此,岂不是你们阮家亦犯了欺瞒我大魏国臣民之罪?”
朝堂之上因李飞几句话,阮重哑言,多日来有关煜煊为女儿身的传言不攻自破。
帝都城楼高百尺,城上风威冷,煜煊身上的明黄龙袍与旌旗般舞动,她眺望着带数万墨家兵士离开的墨肃与墨天向。她无法告知墨肃,墨凡已死且尸身被大齐所虏获,心中因墨肃离去前的一句话溢满温热的愧疚。
元儿,待我从塞北战场得胜归来,便带着你离开。
秋风下战鼓雷雷,白露凝结在战士们铁衣上成霜寒。武川军镇是六川军镇中城门最牢固的一处军镇,堪称铜墙铁壁。武川军镇被大齐国的兵马所占据,薛漪澜与薛沛带兵驻扎在军镇城外,薛沛已不止一次孤身去武川军镇中探知墨凡尸身,却皆是无功而返。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墨肃手下的墨家兵士行军极快,比加急前去武川军镇传旨的使节晚了两日到达,却已是初冬冰寒。
军帐被冷冽东风吹得呼呼作响,战士们身上铁衣亦是寒如薄冰。墨肃手持圣旨时从薛沛手中接过三军主将的印玺,却不见自己父亲。他俊朗坚毅的面容凝起寒霜,看着军帐中一众将领躲闪自己的眸光。赶来塞北的途中,他心中已隐约能想到是父亲如何了;大敌当前,骤然换下主将实乃兵家大忌。
沃川军镇镇将赵响武及抚川军镇镇将程吉安面面相看一眼,墨凡尸身被大齐国所虏一事他们是在是不敢相告墨肃。薛沛待墨肃在主将位子坐定,便拱手禀告道:“启禀大司马,墨凡将军在带兵攻城时而······,尸身已被大齐虏了去!”想到墨凡之死,他心中愧疚不已,那日墨凡身体明明已露有大去之兆,他竟听从了墨凡之意兵分两路攻城。
薛漪澜见墨肃一路赶来,想让他修整一日再告知他,无奈薛沛口快。她看到墨肃身躯一震,星目中渐渐聚起了似雄鹰般锐利的光芒,与墨凡神似却不尽相同。墨肃周身散着傲气,俊朗面容亦渐渐凝起杀戮寒意。
旌旗猎猎当空,武川军镇城门紧闭,似铜墙铁壁铸就实心方块,毫无下手之处。墨肃孤身一人,来去如风,轻易便进了武川军镇之内。
风悲日曛,寒气冷冽犹如霜降,墨肃潜伏在武川军镇城池中。军镇中,大齐国将领自认为武川军镇固若金汤,又得了皇命只守不攻。故待在军镇中数月,大齐国些许将领酒足饭饱以后,渐渐有了倦怠之意。
大齐国兵士歌舞升平的同时,大魏国沦为俘虏的镇民遭受压迫欺辱生不如死。
在军镇中躲闪了几日,墨肃只探得军镇中的主将为慕容榭,为人狂傲自大,而自己父亲的尸身早已被交于大齐国二王子赫连夏之手。
军营中本就寒气重,薛沛等人已在武川军镇城外驻扎近一月,粮草虽足,却畏惧着寒冬降雪,每每冬日作战,总有因伤寒而死的兵士,被大齐国一番调虎离山之计,夷川军镇兵马本就损失惨重,再冻死一批兵士,来日夷川想要固守住便难上加难了。
薛沛心中愈想要快快攻下武川军镇,却奈何墨肃这个主将来的那日便不见了人影。
五日后墨肃回来,麒麟阁的数千下属亦跟随着赤烈、赤炎、红莲、红羽、青扬、青歌而来相助他。
墨肃召集了薛漪澜、薛沛、程吉安、赵响武、墨天向、赤烈等下属在议事军帐中,对薛漪澜道:“慕容榭为人骄傲自大,他们现在既然只守不攻,那咱们便逼着他们迎战。薛漪澜,你即刻找人暗中把军中一半喂于战马的粮草做了四万草人出来,穿上我方兵士的铁衣。”
听闻要动用粮草,薛沛立即反驳道:“墨大司马,武川军镇固若金汤,咱们何时能攻下尚不得而知,若是粮草不足,便更是攻城无望!”
赵响武与程吉安皆赞同薛沛所言,薛漪澜不知墨肃要草人何意,她亦觉得自己兄长所言在理,心中不免思忖着墨肃毕竟不是在墨凡身侧长大,可有领兵之才?
墨肃剑眉紧皱,胸有成竹的看了薛沛一眼,把自己的计策对众人讲了一遍。薛漪澜盯看着墨肃俊朗侧面,心中因他的计策对攻城此举志在必得,亦叹着墨肃性子素来顽劣,连行军打仗都要愚弄对方兵将一番。
三日后,四万草人扎成,穿上大魏国兵士的铁衣以假乱真。墨肃下令,程吉安、赤炎攻向东城门,青歌、青扬攻向西城门,赵响武、赤烈攻向南城门,红羽、红莲攻向离兵营最远的北城门。五日后,趁着深夜,薛漪澜、薛沛、墨天向及自己分别带着大队兵马尾随其后攻向东、西、南、北城门。
次日晨曦,冬日寒霜正浓。四队人马各自带一千麒麟阁下属、一千墨家兵士,一千麒麟阁下属行于墨家兵之前,肩上绑着草人兵士用轻功飞上城墙,墨家兵士则在下面扬威助势。
旌旗蔽空,战鼓阵阵,两千战马铁蹄铮铮,大魏国兵士威吓声震天。行至城门处,麒麟阁下属飞身于临侧草人之上,叠加十余人之高。
守城门的大齐国兵士见大魏国兵士叠加人墙攻城,立即吹响号角,令弓弩手上前,又运送石块前来砸下大魏国兵士。
墨肃早已下令众人,丢弃了草人即收兵回营,不可恋战伤亡了我方将士。麒麟阁下属砍下肩上草人纷纷掷向城中,便飞身下了城门,同墨家兵策马离去。
慕容榭见了兵士拿回来的草人,仰天长笑了几声,“墨凡已死,换了他的儿子做主将,竟换了这样一个蠢夫!用草人攻城这样的兵家计谋想要引咱们出城,不过是给咱们送了粮草来,我倒要看看他墨肃军中有多少粮草可扎草人!”
深夜,墨肃下令手下将士故技重施,大齐国迎敌的气势已不似白日那般慌张无措。
一早一晚,接连五日大齐国兵士迎战的士气一日不如一日,因冬寒令人贪图温热安逸,最后一白日大齐国兵士竟只等着收草人回去喂自己军中的战马。
墨肃见时机已成熟,趁着夜黑便把草人换了真人,令两川军镇的兵士各分四万尾随墨家兵士之后,由墨家兵士掩护麒麟阁下属攻进城内,打开城门迎两川军镇的兵马进城。
每日攻两次城门,麒麟阁下属与墨家兵士早已对武川军镇的城门了如指掌,不到两个时辰便攻进城内,打开城门迎了自己的兵马打进城来。不曾有所防备的大齐国兵士不堪一击,节节后退,为保存自己的兵马实力,弃城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