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一怔,“他来找你做什么?”
他不是和张子瑜说了不用过来吗?
清婉说:“上回我不过随口和您提了一句,您还真的去教训他了呀?”
张廷说:“做错了事,自然是要说的。”
清婉说:“我后来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孩子性格木讷,我怕他一直记在心里,耽误了明年春闱的会试,就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让他回去好好读书,他还蛮开心的。”
张廷忽然有些不舒服,“你不怪他,还送他东西,他怕是更没有心思用功读书了。”
清婉想不明白,低低道:“不会吧?”
张廷低头吃了一碗八宝饭,微微抬眸见清婉还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担忧,这丫头不知道自己巧笑倩兮的模样,会引多少年轻男子分神吗?
吃过饭后,清婉带着张廷去荷池边看她种的瓜地,一个月前播下的种子,现在已经长出瓜藤来了,有的瓜藤上头还结了小果子,再过两月就可以吃了。
张廷却笑话她说:“这么个种法,再过一阵子天气转凉,阳光不充足,瓜苗很容易就冻坏了。”
清婉不信,“你等着,等瓜种出来了,你可别说想吃。”
张廷笑了笑,这姑娘傻乎乎的,瓜藤都发黄了也看不出来,看她兴致冲冲的,他还是不要提醒她好了。
荷池上波光粼粼,碧波荡漾,中央的八角亭旁,还停着一只粗糙的木质小船。从岸边到亭中,只有一条修在水面上的石子路,铺的是光滑的鹅卵石。她带着他小心踏过弯弯曲曲的石子路,来到亭中。亭中没有点灯笼,她借着月光,解下捆在柱子上的绳子,把小船拉近些,想给他看她亲手做的小船。
小船这会却卡在了荷叶间,她只好跪在栏杆边的美人靠上,探出半个身子去拉船,让船避开荷叶缠绕移过来。
“这船可是我亲手做的,用的金丝楠木,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呢。厉害吧?”
张廷眉目浅笑,说:“你是不是忘了刷桐油了?木头在水里放久了,会发潮发霉的,过不了多久,这船就没法用了。”
清婉啊了一声,一屁股坐在美人靠上,垂头丧气的,她怎么这样笨,竟然忘了刷桐油,身边也没个人提醒她。这回丢脸丢大了。
张廷低头见她十分失落的样子,又说:“忘了也没关系,本来就是做着玩的,船沿都磨的不大平整,就是刷了桐油也用不了,没多大区别。”
清婉抬起头,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安慰自己,心里反倒愈加不开心,怎么他就什么都懂,她却做啥啥不行,成天光想着吃了。
张廷见自己的安慰好像不起效果,只好道:“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清婉哦了一声,正欲站起身,面前的人却突然停步回过身,她下意识想后退,一个踉跄撞到了腿后的美人靠,腿脚一软,身子向后仰去。张廷忙俯身扶住了她的后腰,却不料被她抓住了衣襟,整个人在顷刻间便贴了上来,伏在他的胸膛上。
他神情呆滞,呼吸渐乱,满怀都是她的香气,他收回手臂,定了定神,说:“你该放手了。”
清婉皱着眉,不大想放,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到了那位名扬京都的才女九姑娘,她肯定不会像她这么笨,不会画几根竹子也被他嫌弃,不会满心欢喜的邀他去看一只快发霉的小破船,还要反过来被他安慰。
张廷喉间上下滚了一滚,说了句:“你不知道不能这样扑在一个男人身上吗?”他耳根发热,见怀中的人还没有要动的意思,只好强行掰开了她的手,还一边用教训的口吻说:“你是个女孩子,要......”
柔软的唇瓣贴上了他的脸颊,将他余下的话语都一并吞没。
“要怎样?”
女孩恶作剧似的吻了他,还笑得一脸天真无邪反问他,殊不知,他藏在袖下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下腹紧绷,只需一丝火苗,便可烧断他理智的最后一根弦,燃起熊熊欲火。
他仓皇地逃了,他不知道他现在外表看上去是什么样的,他只觉得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她在后头追着他,焦急地解释道:“我和你开玩笑呢,你生气啦?”
“我以后不这样了......”
“对不起嘛......”
张廷未敢再回头看她,匆匆回到寝阁,便要了冷水,进了净室。
一大桶一大桶冷水从头顶往下浇,仿佛这样就能浇灭他所有的不理智。
要了三次冷水后,身体终于没反应了,他擦干身子,取下架子上的衣物穿好。走出净室的时候,外头服侍的小厮一脸震惊的看着他。
他走到书房里,书童正在帮他整理书案,见他进来,问道:“老爷,您还不休息吗?”
张廷挥手示意书童退下,他现在还不能躺下,应该先找点事情来做。他走到一个立柜前,想了想,抬手取下放在最顶层的边防图失窃案废弃卷宗,卷宗放了很久了,夹在一堆卷宗的中间,他抽出来的时候微微晃动了一下,一卷画轴从立柜顶上掉落在他脚边。
他愣了一下,弯腰拿起那幅画,许是底下的书童打理不当,画上落了些许灰尘,他徐徐展开画卷,表情有些僵硬。
此画作于张老先生的私塾,画中的妙龄少女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散花罗裙,伏靠在窗扇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一时有些失神,这幅画,是她十四岁的时候托人给他带来的,他们太久未曾相见,她说怕他忘了她的样子,故请画师作了此画赠于他。他第一次打开画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随后这幅画便被他放在了书柜上吃灰去了。
他何曾想过那么多不该想的!她那会才十四岁,还没及笄呢,就开始惦记他了?
可她十岁就离开京都了,难不成,比这更早?可他比她大那么多呢,她喜欢他什么?才学?样貌?还是只不过就是馋他的身子?
这实在太不像话了!他竟然一点儿也没发觉,他从前当她还小,只要周围没人,从来都是任她抱,要不是今夜的意外,他倒也觉得没什么,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亲了。
她是七八岁,还是十七八岁,对他来说,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收起了画卷,心中出现了微微的悸动,那几桶冷水好像白浇了,水再冷也扑灭不了内心的躁动。
晚间睡觉前,石嬷嬷拿了几件前阵子新裁制的秋裳进来,让清婉试试合不合身。
清婉换了件天青色绣荷纹的褙子,在镜子前左瞧右看的,石嬷嬷在一旁给她整理衣服上的皱褶,见清婉眉头直皱,问道:“殿下觉得,衣裳不合身吗?”
清婉摸了摸自己的腰肢,又揉了揉小脸蛋,问:“嬷嬷,你觉得,我最近胖了吗?”
石嬷嬷笑着说:“殿下都快瘦成院子里的竹竿了,一点都不胖。”
清婉小声嘟囔:“可他说我胖了。要不......明日的烤鹿脯先别上了吧。”
石嬷嬷疑惑地伸手去摸清婉腰上的肉,“谁说殿下胖了?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双手渐渐往上,“明明就是长大了......”
清婉赶紧拢紧了衣襟,躲开她丈量的手,娇嗔道:“不许摸。”
石嬷嬷笑道:“都多大的姑娘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清婉耳根红红的,待石嬷嬷走后,她忍不住拨开衣襟低头瞧了一眼。好像是大了些。
那人真没眼力见儿,偏说她胖。
中秋佳节,清婉按例入了宫与余太后一道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宫中女眷在永福宫外等候了一个时辰,太皇太后以身体不适为由免了请安礼制。
清婉只好与余太后一同走回青云殿,路过宫后苑时,余太后见花圃里的绿菊开的正好,命人搬了几盆到永福宫里。
清婉与余太后说:“儿臣记得,太皇太后好像不喜欢绿色的菊花。”
她觉得绿菊乃是妖异之兆。
余太后随手摘了朵绿菊戴在头上,说:“可是哀家喜欢,哀家在初秋的时候,便让人在宫后苑种满了绿菊,这会正好开花了,看的煞是欢喜。至于母后喜不喜欢,已经没人在乎了。”
清婉看了一眼余太后头上的绿菊,沉默无语。
余太后说:“清婉你看,哀家这样好看吗?”
清婉浅笑着说:“好看。”
绿菊配美人虽有些怪异,不过余太后容貌秀丽,倒是能经得住这等品味的摧残。
余太后听罢,却露出一丝落寞,“他以前......也说好看,可哀家如今再问他,他却是连头都不愿抬了。”
清婉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到底是哪个男子为了讨太后欢心,说出这么违心的话来。
余太后问:“你笑什么?哀家入宫前,就不许有喜欢的男子吗?”
清婉说:“当然不是。帝王妃嫔众多,有多少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因不得帝王宠爱,在后宫中蹉跎了一生,您就是入宫后,还想念着宫墙外的情郎,儿臣也觉得没什么奇怪的。”
余太后点点头,“你倒是心胸宽阔,看的透彻,也的确不适合被拘在宫中。为帝王者,恪守礼节也是十分重要的,否则如何为天下人之表率。”
清婉想起那几盆绿菊,说:“母后喜欢的男子,可是韩大人?”
余太后一怔,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很明显吗?”
清婉微笑着说:“也不算很明显。是儿臣生性多疑罢了。”
余太后说:“其实,哀家有时候倒挺羡慕母后的,能坦坦荡荡,内心毫无挣扎的与喜欢的人缠绵凤榻,而哀家活了这么些年,一直到先帝去世后,才发现,自己还是喜欢那个人的。”
清婉说:“那母后当初是因何入宫?”
余太后说:“哀家是天熙三年入的宫,那会先帝独宠孝英纯皇后,不愿选秀,惹得田家忌惮,哀家的父亲,是靖远侯手下的一个幕僚,母后为了分皇后的宠,暗地里从各个大臣的家中挑选容貌出众的闺阁女子,再借口服侍母后送入宫中,可先帝只宠幸过哀家一次,还是在与皇后决裂之后,在御书房宠幸的,事后,只草草给了个美人的位分,便再未召见过哀家了。”
清婉垂下眼眸,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与母亲在宫中那十年的荣宠,代价便是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子,在宫墙中禁锢的一生。
“母后与韩大人,是如何认识的?”
余太后淡淡一笑,说:“韩允的父亲,与哀家父亲是表兄弟,我们俩从小可是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长辈们私下都想着,等我俩到岁数了,便为我们订婚,谁知,哀家的父亲为了讨好上峰,竟将哀家送入宫中。后来,哀家听说他被调去了云州,娶了别的姑娘,又听说他回京升了官,发妻也过世了。哀家更没想到,竟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他......可不管怎样,哀家与他,终究是形同陌路了。”
清婉心情复杂,美貌给深宫女人带来的,可以是荣宠,也可以是诅咒。
余太后见清婉久久无言,又说:“你也别误会,哀家如今既成了一国太后,定会尽心尽力的辅佐陛下,不会做一些无望的念想的。”
清婉浅笑着说:“儿臣明白。”
余太后偏头凝视着清婉清丽的面容,伸手轻轻拉住她,“那你如今......是怎么打算的?”
清婉一愣,“什么怎么打算?”
余太后说:“哀家虽是你名义上的母后,可你也不过比哀家小了十岁,有些事,哀家不好替你做主,但你自己也要多上点心了。”
清婉说:“儿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余太后纳罕,“这全帝京可都快传遍了,你与张首辅私相授受,暧昧不清......”
清婉啊了一声,“母后,您误会了,我与老师亦师亦友,没有其他的意思。”
这......怎么会传遍了呢?
余太后用审视的眼神看着清婉,“果真?”
清婉答的有些心虚,“果真。”
余太后微笑着说:“那真是可惜了,哀家还以为,你这棵铁树终于要开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