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起乱雪,遮蔽住正午日光。
破旧疮痍的城门前,身为凉城临时最高官员的汪辛丑,此时态度谦卑站在如刃大雪下。纵使浑身被冰雪浸湿,可却仿若未觉,肥肉横生的面颊上,反而浮现出一抹激动潮红。
在他面前,屹立着一匹通体火红的赤骥,足足比寻常战马壮硕了一倍有余,鼻孔内喷吐着白气。而马背上,则端坐着一名身披玄甲的中年将领,就算不眠不休长途跋涉横穿雪原,背脊也依旧挺直如松,如同一柄锐气逼人的出鞘寒刀。
“大人,卑职已在此恭候多时!”
低头躬身行礼后,汪辛丑艰难挺直了肥胖的身躯,想让自己尽可能看起来精神干练些,以给眼前这位驰骋沙场多年的大人物,留下个好印象。
月余前,大夏王朝与北境的姜国突然宣布止戈,让这场足足持续了十六年之久的战火,就此落下帷幕。为表示和解的诚意,兵锋更锐的姜国,甚至将先前占领下的近百座城池,如数奉还给大夏,其中就包括脚下这座凉城。
凉城位于大夏版图的最北方,地处偏远环境恶劣,没有分明的四季,只有终年的落雪。而原是大夏北河郡一名不得志文官的汪辛丑,在战争结束后,便被上头一纸调令,派赴往凉城这没有任何油水的苦寒边城,进行整理民籍收复失城的工作。
原本他都已经自暴自弃彻底认命了,可一切突然柳暗花明,就像是祖坟冒青烟了般,得知这位威名赫赫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将至。
换做以前,凭他不入流的官职,莫说是与对方亲自接触,就是见上一面也是难如登天。因此,汪辛丑决定全力把握这天赐良机,勿须对方青眼有加,只需随口赞赏一句,自己此后的官途,定可一帆风顺,扶摇直上!
想象取得身旁大人物赞赏后,等自己回归北河郡时,官场那些同僚嫉妒到红眼的模样,他不由有些飘飘然起来。
……
入城后,破败萧条的凉城大道上。
坐在赤骥上的中年将领,望着道路两边随处可见的断壁残垣,还有长街上面若死灰,目光空洞宛若行尸走肉的路人,不禁露出悲悯与愧疚之色。
“大人,卑职已在寒舍备下淡酒薄宴,来为大人接风洗尘。”
汪辛丑一屁股压在下属瘦弱的马匹上,面带谄媚笑容,对着身旁的中年将领恭声献着殷勤。
中年将领摇了摇头,语气低沉道:“不必了,你替我将那些酒菜,分与城中灾民吧。”
“可大人您?”
“一碗米粥就好,冷热皆可。”
作为下属,汪辛丑尽管不解,但还是立马应承下来。
然而这时,异变突生。
落雪的长街之上,十多名年龄不一的孩童,背脊挺直,像是顽石沉默而整齐站立在大雪下的道路中央,阻拦住他们的去路。
这些孩童,最小的看上去约莫四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出头。衣衫俱褴褛破旧,可却并不脏乱,甚至可以说很是洁净。
这洁净,不单单指衣物,还有他们的人,身上没有半点泥垢污渍,头发也用布条整齐束起。
尤其是那一双双眼眸,就像是一池如镜潭水,清澈而明亮。和先前街道上那些眼神麻木空洞,宛若行尸走肉,对未来不抱有任何希望的路人不同,这些孩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勃勃生机,明澈的眼眸中,满是对于未来的憧憬和冀望。
十余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去拦截有众多带刀侍卫随行保护的官员去路,犹若挡车螳臂,亦或者是撼树蚍蜉,显得尤为不自量力,很是可笑。
可这些孩童,却一脸认真严肃,被冻得通红的小脸上,颇有种神圣高洁视死如归的决然味道。
坐在马背上的汪辛丑,居高临下叱喝道:“速速退去!要是惊扰到大人,我定然饶不了你们!”
没有一名孩童离开,俱沉默望向那刚刚入城的中年将领。
见无人遵从,气急败坏的汪辛丑扬起马鞭,重重抽打在最前方那男童身上,想让这些贱骨头知惧而退。
这可是关乎自己一生前途的大事,怎能容许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贱民捣乱。若是惹得身边的大人不满,认为自己连为官最基本的御下能力都无,那升迁美梦就彻底功亏一篑了。
为首的那名男童,约莫十一二岁,右臂衣袖空荡,半边面颊似曾被烈火焚毁,可怖骇人。
这一鞭直接抽落在他额间,当即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若是寻常的孩童,不说嚎啕大哭,至少也会捂面痛呼几声,可他既不哭也不闹,依然沉默站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尊泥塑木雕,仿若承受这一鞭的不是自己。
可人群中一名年龄尚幼心智脆弱的小男孩,见到这样鲜血淋漓的场面,一时间竟被吓哭出来,眼眶噙满泪水小声抽泣着。
对于这种“动摇军心”的怯懦行为,另一名看上去年龄比之还要小的小女孩,很是不满地恶狠狠瞪了哭泣的他一眼。
这一瞪,小男孩吓得立马止住哭声,小脸涨得通红。不知是羞愧于自己的行为,还是自责自己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竟然这么没有勇气,连小女子都比不了。
见无人理会,怒极之下的汪辛丑,再次扬鞭……
可长鞭却在半空中被紧紧拉扯住,汪辛丑刚想破口大骂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阻拦,可转过头看到那人时,吓得立马松开了鞭柄,脸色煞白一片,差点一屁股从马背上栽落下去。
中年将领松开长鞭,翻身下马,朝这群拦路的孩童走去。
他走到为首那断臂的男童前,蹲下身去,语气温和问道:“你们拦在这里,是为何事?”
“等你。”他仰起头,无比认真地道。
“你们认识我?”中年将领微微诧异。
“不认识。”为首男童摇了摇头,接着不卑不亢道:“但知道您是有权利的大人物,能够帮助我们完成心愿。”
中年将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群孩童颇为有趣,不禁让他想起了幼年时的自己。
“那你们想要什么?是金银珠宝,还是美食华服?”在他看来,这些年幼的孩童所求的无非就是这些。
独臂男童依旧摇头,道:“这些都不要,只恳求您能出手,让方修哥顺利参加明年春试。”
语罢,他直接跪伏于地,尚在不停流血的额头触地,行了个大礼。
身后一大群孩童,也依葫芦画瓢,跟着齐刷刷跪下。
中年将领一怔,露出错愕的神情。
不管面对武力威胁,还是与明知是有权利大人物的自己交谈,这些孩童一直都不惧不怕不谄不媚,可现在,却为了那叫“方修”之人,心甘情愿卑微下跪求人,将膝下黄金交出。
这方修,到底是何方神圣?
……
……
暮色四合。
眼前是一座保存尚算完好的屋舍,有着宽敞的院落,看来原主人非富即贵。
当然,如今十室九空的凉城,最不值钱的便是房屋。
于院落中抖落衣袍落雪,汪辛丑先行一步上前,推开虚掩着的房门,然后退到一旁微微躬身,让中年将领先行进入。
十六年的战火屠毒,这里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彻底搜刮过,所有的值钱物件都被搬空。但偌大的正厅内却没有显得空旷,反而显得很是拥挤,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书,各种各样的书。
十多座书架高高耸立其间,摆放满了书籍,淡淡油墨书香盈门。因为书籍实在太多,就连书架都摆放不下,墙角边、柜台上,还有脚下过道间,也到处整齐排列满了书籍,就连走路都需小心谨慎。
似乎从未料想过,自己进屋后会见到这般离奇景象,中年将领微微诧异。
他目光越过这瀚如烟海的书籍,望向前方,观察着这房屋现在的主人,也是这些书籍的拥有者——那名为的方修少年。
墙边炉火正熊熊燃烧着,驱散着屋内的严寒。
在炉火正前方地面上,铺放着一张柔软白洁的羊绒毛毯,一名身形清瘦的少年正慵懒半躺其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籍,一边烤火一边专注翻阅。
尽管听到了开门声,知晓有客来访,可这名少年却恍若未觉,仍专注望着手中之书,宛若书中藏着金山银山绝美佳人。
书页被翻动发出的“哗哗”细碎声响,配合着炉火内柴木燃烧偶尔发出的清脆“噼啪”声,很是相得益彰,一片静谧安恬的祥和气氛。
“咳咳!”
对于这种无视态度,汪辛丑很是不满地故意大声咳嗽了两下。
醉心于书的清瘦少年,终于将目光从字里行间移开。
他合上手中书籍,打了个哈欠,又惬意伸了个懒腰,最后不慌不忙站起身来,望向这两名陌生来客。
在对方看向自己的同时,中年将领也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对方身上套了件素净的青布旧袄,上面缝补着几个很不美观的补丁,显得很是穷酸落魄。然而和衣着一样,这少年给人的第一眼印象,也很干净舒服。
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眉宇间还残存着些许这个年纪少年应有的青涩稚嫩之感,但是黑色双眸却显得异常明亮有神,皮肤光洁如玉白暂若雪,没有任何的瑕疵和伤疤——这样的肤质,就算是王都那些养尊处优,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门闺阁千金,也会自愧不如,心生妒忌。
唇红齿白,五官俊秀,完全一副自小娇生惯养的世家贵公子模样。
“听闻大夏王都那些贵妇人,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少年郎。长着这副好皮囊,不去当男宠还真是可惜了。”一旁的汪辛丑则颇为惋惜地想道。
而旁边的中年将领,面色一黯,则很是失望。
他此次前来凉城,身负重要密务。
而今日顺道而来,便只是为了看一眼这名为“方修”的少年。
之前他还在思虑,能在凉城这种残酷战场生存下来,并且得到一堆孩童真心实意爱戴崇敬的人,肯定心思纯良且有一份真本事才对,甚至都已做好将之吸纳入军队,作为良才美玉放在身边培养的打算。
和姜国多年征战,军中将士死伤惨重,须得补充新鲜血液才行。更何况不久之后,更大的战火将临,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可现在……
看眼前少年那比少女还要娇嫩洁白的双手,这样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白柔手掌,别说上战场杀敌了,估计就连刀都握不稳。更别提他浑身上下,哪怕连磕碰留下的伤疤都完全没有。
中年将领甚至怀疑,两军交战之时,这方修是不是在暗无天光的地窖躲匿至今,亦或者是通过其它投机取巧手段,才能平安存活至今。
在军队中,一名将士身上的伤疤,就好似剑客手中的名剑、勇士胸前的勋章,是一种光辉荣耀的证明。
而一个男人,就算长得再清秀再漂亮,也不会在刀剑为伴、实力为尊的军中赢得半点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