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五十丈,一人一龙对视着。龙看着侯飞云是因为要判断能不能吃,侯飞云看着龙则是因为……她除了目光已经没有其他手段了。
自她看到杨逸一身淡雅女装坐在她铜镜前画眉之后,就觉得活着没多大意思了,如果有人要她去死,自己应该也不会介意。
直到看着这条龙,她才知道自己并不想死。
于是她试着把剑气凝聚到目光里,然后死死地盯着龙的眼睛。但是不知道是她没有凝聚剑气成功,还是她的剑气太过微弱被龙忽略了,龙.根本没有理会她的目光,缓缓从空中降了下来。
侯飞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害怕,强迫自己冷静,然后直视白龙的眼睛。
龙首距她,已不到五丈。
她忽地想起那夜在陇城,也是这样,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暗红短剑一寸一寸逼近,但是除了等着,她无能为力。
死……会痛么?
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然后更加凶狠地瞪着龙。
陇城那夜,有一道白光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前,今天,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那道白光还会及时挡在她身前呢?或者师父和百里师伯突然出现,帮她把这条龙痛打一顿打回白龙剑里?
三丈。
来自远古的威严降临在她身上,龙眼中繁复的花纹次第亮起,瞳孔中仿佛有无数魂魄呼啸而过,映出了无数世的悲欢离合。
侯飞云轻轻摇了摇头,苦笑一下。她不想死,更不想死后魂魄还要成为白龙剑灵的一部分,但这好像是不可能的事……什么,自己居然还能摇头?
侯飞云极震惊地抬头,然后更加震惊。
一个人,站在了她和白龙之间。那人背上负着剑鞘,一身灰衣在狂风里飘舞,右手长剑光华前所未有地璀璨,即使面对的是白龙剑灵这般至高无上的的存在,依然不曾退缩。
血,一滴一滴滴到地面。
“师兄!”侯飞云大叫:“师兄你没事吧!”
吴渊没有答话,而是再次横起沧海剑,挡在白龙面前。
白龙又是一声长吟,吴渊突然回身,一剑斩在身后的白龙剑上。
锵!
一声钟鸣般的大响,剧烈的气浪以双剑相交之处为中心向外狂涌而出,吴渊借势飘起,抱住侯飞云,掠到了伤心崖后方。
白龙冷冷地看了过来。
吴渊一拍地面,翻身跃起,沧海剑横扫而出,又是一道蓝光打在白龙剑上。
白龙乃是剑灵,本源还在白龙剑上。吴渊这两击之下,白龙巨大的身躯微微摇晃,一道白光从它眉心洒下,罩住了白龙剑。
吴渊第三剑到。
白光和蓝光同时大盛,然后沧海剑被震飞,像一堆破铜烂铁一样掉在地上。吴渊弯下身去,肩头一耸,吐出了一大口血。
侯飞云惊叫:“师兄!”
吴渊深深吸气,有些艰难地直起身子,右手法诀召回了沧海剑。
白龙仍是冷冷地看着他。
沧海剑经,第八式,碧海潮生!
瞬间,仿佛七海倒卷,铺天盖地的海潮凌空而下,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力量,万顷狂涛尽皆向白龙涌去!
白龙矫矢而舞,用巨大的身躯撑起了一个约二十丈的大球,球外的海潮汹涌澎湃,却仍是不能撼动圆球一分一毫。
吴渊面色极度苍白,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双手二十八指节尽皆渗血,在苍白的皮肤上红得触目惊心。
侯飞云在背后看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想到白龙剑这么强,也没有想到师兄这么强,也没有想到……师兄已经用了最强的手段都不能改变结果,他们终于是要死了。
铛地一声,沧海剑再次被震飞,掉在吴渊面前。
侯飞云冲上前去扶起吴渊,然后一脚踢起地上沧海剑,抄在手里。
要知道沧海剑经不只吴渊一个人会。
吴渊虚弱地笑了笑,道:“有我在这里,用得着你出手么?”
侯飞云觉得自己已经快哭了,道:“师兄……”
吴渊摇了摇头,夺过侯飞云手中沧海剑,一字一字道:“你记住,一定要拖时间,尽水山还有两个法阵可以压制白龙剑,只是启动得有点慢。”
“师兄,”侯飞云急道:“这到底是……”
吴渊笑了笑,道:“白龙剑灵嗜万物精魂,你不知道吗?”
侯飞云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大响,仿佛一盆冰水浇下,冻得她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白龙剑,三大奇剑之一,神钧残片所化。饮万人之鲜血,聚杀意为剑灵,虽未开灵智,却已成就无上戾气。不得离山,严戒。
这是写在《白龙剑法》第一页上的话,她看过很多遍,却直到刚刚才懂。
白龙厉啸一声,似乎对吴渊的打扰很不满意,龙首向他们转了过来,目中凶厉之色闪烁。
吴渊又笑了笑,道:“以后记得好好练剑。”
侯飞云愣住,吴渊已脚尖一点,凌空跃起。山风呼啸,他浅灰色的衣袂在风中飘拂,恍如仙人。
龙首探出,向空中的吴渊咬去。吴渊侧身避过,长发被风卷起。
空中,忽响起了吟诵之声。
“古有狂夫,名曰子微。
“青峰所向,笑唾众神。”
山风狂乱,龙啸威严,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吴渊的吟诵声却无比地清晰,没有深情无悔,没有壮怀激烈,一字一字,只显淡然。他面色也是淡淡,仿佛只是在读一首平常的诗。
自他第一个字出口起,白龙就突然狂暴了起来,龙息、龙角,龙爪,龙尾,凡是能用上的,全部都打向吴渊。吴渊周身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无论白龙用何种手段,都近不了他身边三尺。
侯飞云面色惨变。
不是因为突然变得狂暴的白龙,而是因为吴渊吟的句子。
天诛地灭心法。
这是很早以前尽水剑道高手用来保命的最后一招,以纯粹无比的剑道心境强行突破自身经脉的限制,可以聚起全身灵力为一击,一击之后,经脉毁损,修为尽废。
是的,只有一击,而且因为还是以自身灵力为根基,这一击也不会强到过分的程度。
“以己之心,肃己之志。
“剑士九死,其犹未悔。”
吴渊静静立在山风之中,面容清逸,无悲无喜。
白龙龙首仰天,长啸不绝。
侯飞云站在地上,面色苍白,眼中怔怔滑下两行清泪。
“天常似醉,地难容情。
“我自立命,何求恩悯。”
瞬间,仿佛山风静了,白龙静了,护山大阵静了,沧海剑静了,整座尽水山都静了,静静等着那两句已有许多年都没有被说过的话。
“他日剑出,天诛地灭!”
沧海剑之上,无比璀璨的蓝光亮起,极致的光华带来了极致的温度,因为剑身太过炽热,附近的空气不规则地波动着,像是剑上覆了一层水波。
沧海剑之名,当由此而来。
沧海剑经,第九式,曾经沧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山风忽地转向,开始向沧海剑环绕。吴渊面容清华出尘,衣衫长发在风中飘飘荡荡,飘荡成万古云霄绝世的凄艳。
一道剑光,带着三分痴狂三分寂寥两分惊艳两分不可一世决然掠起,刺向那九天九地间高不可攀的存在!
白龙眉心!
剑光湛湛。
哧!
沧海剑陷入了白龙的眉心,三寸。
吴渊抓着沧海剑剑柄,被吊在了半空,在白龙的双眼间晃来晃去。因为隔得太近,他无法看到白龙的双眼,只能看着白龙的右眼。
此时此景,他的眼神依然清如山风。
白龙伸出一根龙须将他卷了起来,送到自己眼前。沧海剑还钉在白龙眉心,显得有些诡异。
吴渊看着天。
龙须忽地一紧,吴渊大叫一声,喷出了一口血。白龙伸出另一根龙须,点在他眉心。
侯飞云只觉得胸腹之间撕裂一痛,双手同时攥紧,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让自己不要叫出声来。
吴渊还是看着天,漆黑的眼瞳中映着天光云影。
他感觉到了点在他眉心的龙须,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像所有白龙剑中的魂魄一样。
可他只想看天。
他记得有一天早上,他给师妹送粥的时候,师妹正坐在铜镜前画眉。师妹的衣摆拽在地上,清晨苍白色的阳光斜照进来,照得她身影微微有些模糊。他端着一个粗瓷碗站在门口,碗里搁着一个粗瓷茶勺。
这样真好啊,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