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老人显得略微不满的脸，九月有些慌。他看向旁边的莱狄欧斯，却发现对方脸上带着笑，似乎并不在意席上将的脸色。
也许是看出了九月的慌张，席上将很快舒展开眉心，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可以理解你的拘谨和称呼上的疏离。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我还是希望你能换一个称呼。”
九月这才反应过来，眼角扫到莱狄欧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低头道：“这……是我不够机灵了。”
然后，在席上将透出了些期待的眼神里，九月舔了舔唇，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唤道：“祖父。”
席上将点了点头，终于展开了完整的笑颜。
莱狄欧斯微微松了口气，祖父看起来似乎对九月没有什么不满，这让他安心了不少。在看人的眼光上，活了一个世纪的祖父比只能依靠直觉的自己毒辣得多，如果他都认可了九月，那么自己也不需要太担心了。虽然莱狄欧斯并没有怀疑过九月的品性，但提防的心理多少还是有的。
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祖父已经和九月简单地聊了几句，然后老人站了起来，说：“这地方我平时是用来接见下属的，是个办公的地方，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我们别待在这里了，到花园里坐着，喝杯茶慢慢聊，如果你不介意陪我这个老头子的话。”
九月笑着摇头，“这是我的荣幸。”
“哼，说得挺顺，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客套话，”席上将笑着哼了一声，又道，“顺便陪我吃顿晚饭吧，我让人去准备。”
席家家主的邀请九月不敢拒绝，接到莱狄欧斯眼神示意后，便也笑着点头答应了。
年龄上的代沟并没有让祖孙三人的对话冷场，九月的经历是个很好的话题，起了个头后就停不下来了。席上将问了四百年前事故的经过，又问九月醒来后进行复健的过程，这些本来也是莱狄欧斯很感兴趣的，只是顾虑着九月的感受不好意思问。现在祖父毫不客气地开口就问了，他一边觉得祖父有些太不体贴，一边又为有人代为开口而感到幸运。
幸好九月没有显得尴尬，事实上他醒来之后已经回答过好几次相同的问题了。如果不是科学院保护他的个人隐私，要是让媒体知道他这个「时光追溯」疗法星团第一病例的苏醒，估计他需要回答相同的问题几十次。
科学院的人提问是为了治疗和研究，席上将提问是出于关心，和一部分的试探观察，九月很明白，不过正是因为清楚对方的目的，所以他并不介意开口回答。
“我相当感谢你的养父，”席上将听九月说完后，开口道，“他的「时光追溯」疗法让许多在危险地带驻扎的军人避免了受重伤后可能要退伍的命运。”
在「时光追溯」疗法之前，对于部分重伤的处理方式基本是移植人工肢体或器官，或是使用机械进行部分改造修补。虽然这类手术恢复较快，但是可能出现的并发症以及不可预测的适应期，让不少军人不得不从第一线退下来，甚至放弃军籍。
“虽然星团会妥善安排退伍军人的工作和生活，可是对于那些在军中有理想的人来说，这个打击没办法弥补，”席上将叹了口气，“如果没有泽科里博士的这个疗法，我大概也会成为那样消沉的人。”
九月有些吃惊地看向眼前的老人。
席上将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右腿说：“这条腿差点就被切掉，换成人工培育的假腿了。虽然他们说那种不能称为假腿，但是在我看来，不是自己原装的，那就都是假的。”
老人说着拍了拍右膝，“虽然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去修复，但它还是我的腿，我用着舒服。”
九月看了一眼大概因为早就知晓而一脸平静的莱狄欧斯，犹豫了一下，问道：“修复完成之后，您用了多久复健？”
“嗯？说起来的确有过复健这回事呢，”席上将眯起了双眼，似乎在回想，“不过没有娃娃你这么久就是了，最多也就半年吧，毕竟我只躺了一年嘛。”
席上将说得轻松，九月却结结实实感受到了一股冲击。受了可能需要移植人工肢体的重伤，花上一年的时间用「时光追溯」慢慢修复，再花去半年复健，这样还能爬上军部上将的位置，眼前的这位老人实在是了不得的人物。
大概不论是什么时代，对于坚韧强悍的英雄，人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升起崇敬之情的。九月此刻就被这种感情包围了，他甚至感到胸腔充盈着一股热量，久久散不去。
究竟是第一次见面，席上将也没有问太多问题，对九月的现状也是了解了一下现在住的地方，对工作方面没有提及。九月也松了口气，要是老人家问了工作他反倒不好做了。实话是得说的，但是大概怎么说听起来都像是希望席家帮忙打点，九月不大想这样。
也许婚后可以不这么客气，可现在他还不是席家人，九月想把界线划得清楚一些。
黄昏的光线渐渐隐向天边时，管家前来告诉他们，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大先生和大太太的空轨车刚刚进了大门，堂小少爷似乎也一起回来了。”
“呵，他倒是来得巧，”席上将笑了，“正好可以介绍一下。”
说着他便站起身朝屋里走去，管家不着痕迹地跟在半步后。
九月和莱狄欧斯落后几步，悄悄说话。
“大先生大太太是你父母？”九月问莱狄欧斯。这个称呼太有古韵了，他刚听到时差点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莱狄欧斯点头，笑着说：“有种穿越的感觉对吧？是祖母喜欢这种古文化，让家里都这样叫的。幸好家里的确有古中国的血统，不然就更不伦不类了。”
九月也笑了，“我刚醒来时也觉得自己穿越了，穿到了四百年后的未来。刚刚听到那称呼，差点以为自己又穿了一次。”
“穿到了过去吗？那可能得花上更长时间去适应，一年肯定不够。”莱狄欧斯顺着他的话开玩笑。
想象了一下书上描述的古地球的生活，九月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对了，堂小少爷又是谁？”走了一会儿，九月突然想起，又问。
“他是……”莱狄欧斯刚刚开口，不知怎么又停下了，抬起手指向前方，示意九月看过去，“那个顶着一头紫色长卷发的家伙就是堂小少爷，也就是我的堂弟。”
“我听到了！”
没等九月看仔细，就先听到了一个颇为嚣张的声音。身旁的莱狄欧斯无奈地耸肩，九月越过席上将坚|挺的身影，看到一个穿着连身长袍，叉着腰瞪向这边的……少年？
对于对方的年龄拿不准的九月扯了扯莱狄欧斯的衣袖，小声问：“你堂弟多大？”
“是不是看起来很像初等学院的学生？”莱狄欧斯笑道，“事实上，他只比我小一岁。”
九月惊讶了，“比我也只小一岁？”
也许是九月目光里的内容太明显，对方皱起眉又重复了一次之前的话，这回他的声音比上回更大了些。
“我都说我听到了！”
对于堂弟的不满，莱狄欧斯看起来没当一回事，他看着祖父入席，才对堂弟说：“在对我大呼小叫之前，你是不是有更应该做的事？”
堂弟吐了吐舌，“我知道了。”然后他转身面向坐在餐桌主位上的席上将，笑嘻嘻地说：“祖父好，我来打扰了。”
席上将微微皱起眉说：“站直了说话。就算你不是军校生，也别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虽然话语是训斥，但是席上将的语气并不严厉，连九月都听得出来，所以他一点也不意外看到那位堂弟嘿嘿笑了笑，却没怎么挺直腰杆，而是凑得更近了些，看起来像是在对祖父撒娇。
九月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样看着，不禁觉得有些羡慕。
身后穿来沉稳的脚步声，打散了九月刚刚升起的些许难过，他松了口气，回过头，看到一张酷似莱狄欧斯的脸。
“你就是九月？”来人没有对莱狄欧斯说话，反而是先看向了九月。
不需要介绍，九月也知道眼前的人是莱狄欧斯的父亲。他感觉已经习惯了席家的精神突然又紧绷了起来，愣了一会儿才赶紧弯腰鞠了个躬。
“您好，伯父，我就是九月。”
没等他抬起头，也没听到莱狄欧斯父亲的回应，又有另一个声音传来：“哎呀，怎么这么见外？要我说，事情都定下来了，直接改口就好了啊。”
是莱狄欧斯的母亲吧……九月抬头看过去。
“才第一次见面呢，不急。”莱狄欧斯的父亲安抚了妻子一句，然后回过头对九月微笑。
比起威严的席上将，莱狄欧斯的父母都显得非常温和，两个人的微笑让九月的紧张消弭了一些。他又鞠躬向莱狄欧斯的母亲问好，但是仍然称呼对方伯母。
席上将虽然看起来不显老，但辈分在那里，九月喊一句祖父心里没有什么抵触。可是要他对着初次见面的人唤父亲母亲或是爸爸妈妈，他还是做不到。
莱狄欧斯的母亲虽然有些失望，不过也体贴地表示了理解。
一旁的堂弟看着他们的互动，忍不住挤了过来。他的身高只到九月的肩膀，因此是抬着头看着九月，问道：“你是我未来的大堂嫂吗？”
“……”
九月定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即使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在这次婚姻里会扮演怎样的角色，但是“大堂嫂”这个称呼，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呢？
莱狄欧斯拍了拍九月的肩，用眼神对他表示了歉意，然后看着自家堂弟说：“叫名字就好。”
堂弟挑眉，一脸“我了解了”的表情点了点头。
莱狄欧斯和九月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排除掉这点小插曲，九月觉得在席家吃的这顿晚饭还是很开心的。也不知是莱狄欧斯事先向家人提起过自己，还是他们都调查过了自己的情况，除了那位堂弟之外，没有人对他的存在表现出疑问。就连在别的星球工作回不来，通过视讯与他见面的席家其他成员，也是一看到他就很自然地唤他九月。
“二伯和他的伴侣在亚特兰星驻扎，”在送他去车站的路上，莱狄欧斯由着空轨车自动驾驶，对九月补充介绍道，“堂弟是小姑姑的儿子，她和小姑丈在蒂塔伦星的一家科研所工作，似乎研究到了紧要关头，已经几年没有回来了。”
“咦，我以为他是你二伯的儿子，”九月有些惊讶，“为什么你小姑姑的儿子是你堂弟？”
莱狄欧斯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这个问题很少有人在意，现在大多数人已经不区分堂表亲了。”
九月表示自己看过相关的古籍资料，不过了解得不是很清楚。
“原来如此，”莱狄欧斯微笑道，“其实原因也并不是很复杂，小姑丈是入赘的，堂弟仍然姓席，是席家人。你也听到了，他跟我一样是叫祖父的，对吧？”
九月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啊，所谓的古地球人根据族谱分堂表亲，就是这个意思？在自家族谱里的就是堂亲？”
“理论上是这样，”莱狄欧斯解释道，“准确来说，是古中国的人讲究这个。所以我想你也知道了，这些称呼都是化作了星辰的祖母的意思。该说幸好么，小姑丈是孤儿，否则这个称呼就混乱了。”
“是这样，因为是小姑姑的儿子，所以才叫堂小少爷啊……”九月点了点头，又说，“祖父说你堂弟不是军校生。”
对于九月自然的称呼，莱狄欧斯心里觉得挺高兴。
“他似乎受小姑姑和小姑丈的影响太深，对军队没什么兴趣，更喜欢研究，”莱狄欧斯说，“他的专业是服装设计。”
“服装设计？”九月有些意外。
莱狄欧斯点头笑道：“你记得他今晚穿的服装吗？那是他自己做的，有些不伦不类，既不像古中国的款式，也不像古希腊的样式。”
想起那身夸张的长袍，九月也忍不住笑了，然后问：“那他研究的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是流行时尚。”
“啊哈哈哈哈，的确不是，”莱狄欧斯朗声笑了起来，“他的研究对象似乎是材质。但是具体的情况也没告诉我们，好像是想等到成果出来了再向家里汇报。”
席家有这样一号人物挺出乎九月的意料的，他本来以为军武世家会比较传统，比较刻板，但是今天见到的人里，除了席上将符合他的想象之外，其余的都有不小出入。不仅是莱狄欧斯的父母，其他的家庭成员也很温和，看起来非常好相处。
让九月更喜欢的是晚饭时的气氛，虽然人不齐，但是感觉不出有缺憾。这种合家团圆的温暖是九月一直很渴望，却从来没能体会过的。他差点就沉醉在其中，一想到自己也能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他就对结婚期待了起来。
就算结了婚之后是自己的小家庭在外头单过，但一年能够体会一两次这样的温暖，对九月来说也已经是非常巨大的诱惑了。
他看着莱狄欧斯俊朗的侧脸，开始觉得自己的选择似乎是正确的。
空轨车抵达车站时，时间才刚过8点。
九月看着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作，也不给自己开车门的莱狄欧斯，心想是不是他有什么事要说。
莱狄欧斯没让九月等待，很快他就摸了摸鼻头，转过身看向九月，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了个微笑。
然后他伸出手，拉起了九月的左手。
九月眨了眨眼睛，看看自己的手，又抬头去看莱狄欧斯的脸。
“虽然这是祖父和母亲的主意，但也是我同意了才会这么做的，”莱狄欧斯说，“可能你会觉得有些唐突，也许应该在家里这样做，不过我想在那里你也许会不自在，所以才选择在这里说。”
九月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莱狄欧斯似乎松了口气，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匣子，打开。
里面是两枚金属环。
九月知道，会这样形容是因为自己突然不好意思了起来，他当然认得那两枚小东西，更清楚它们的名字应该叫做戒指。
他的不好意思似乎传给了莱狄欧斯，对方的眼神也有些游移了起来。
轻咳了一声，莱狄欧斯接着道：“这两枚戒指并没有输入个人信息，所以不具有法律效力。这只是个私底下的仪式，或者说，一种约定。我的意思是，先订婚，你愿意吗？”
九月看着那两枚戒指，想了想，问：“婚礼的日期还定不下来吗？”
莱狄欧斯面露歉意，“可能要等到我毕业之后。”
想起今日听对方说过的西赛尔沃毕业生繁忙的最后一个月，九月了然。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点点头，从匣子中拿出一枚戒指，在自己手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套在左手无名指上。
莱狄欧斯有些意外，他能够明白九月这是答应的意思，不过……
“你不让我为你戴上吗？”他问。
九月看了他一眼，说：“不是说这只是私下的约定吗？所以这个权利，我为你保留到正式的时候。”
闻言莱狄欧斯笑了起来，然后看九月终于找到隐藏的机关摁了下去，本来显得略宽松的戒指便渐渐收紧，到正好贴上手指皮肤时停了下来。
尽管多年来一直有许多人呼吁，但星团的个人信息里始终没有登录指围这一项，于是便出现了这种便利的特殊合金制造的戒指，省去了不知道戒指赠送对象指围的麻烦。虽然也有不少人觉得赠送这样的戒指缺乏诚意，不过莱狄欧斯现在只能选择这个方法。
用同样的方法给自己戴上戒指后，莱狄欧斯笑着说：“我想我需要知道你左手无名指的指围。”
九月愣了一下，看向他，说：“我也不知道。”
他根本没有丈量指围的需要，从冷冻舱里醒来后，哪项检测都不需要知道他的左手无名指有多粗。
对这个回答并没有感到意外的莱狄欧斯挑眉问：“所以我们需要进行第二次约会吗？”
九月有些犹豫，他更想把休息日用来学习，但他不会当着莱狄欧斯的面这样说。
莱狄欧斯看他没有立刻回答，又问：“或者，医学院里可以测量指围吗？”
“……”
可以，是肯定可以的。九月紧紧抿起嘴唇。
但他似乎一点都不想送上门去给好像总是缺乏娱乐的主任和组员们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