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进入九月,天就渐渐凉起来。裴敏中向梁瓒告了假,日日陪着宣惠,等待着孩子的出生。
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新鲜事不少,从采薇的口中说出来就添了几分趣儿。“小孟大人自打中秋过后,只要空闲就去五老爷家里。也不说有什么事,每次必定吃过午饭和晚饭才回家。五老爷都打算把沚六爷从绍兴叫回来,只为陪着这尊神……”
“现在孟夫人被小孟大人臊得都不愿意出门!前儿我去孟府送重阳糕和菊花酒,明明孟夫人在屋里骂丫头骂得中气十足,三小姐非说夫人是病了,不能见客……”
宣惠捂嘴笑道:“不都说读书人脸皮薄么?我看孟公子的脸皮可是有城墙厚了!先把人得罪了,又这样贴上去,不怪双汐不乐意!”
裴敏中笑道:“要是这回能把他冒冒失失的毛病给治治,也不枉他被全金陵人笑话一场了。”
“孟公子那个人,榆木脑袋,偏又倔得很,只怕他自己觉得在桩极风雅的事呢!五伯父可曾再找你说这事?”宣惠一面拿银叉子扎了小块的秋梨吃,一面问道。
“没再找了,”裴敏中笑道,“若孟世仪真心想娶双汐,这倒是桩好婚事。单看他什么时候能把姑娘给哄得回心转意吧!”
“世子爷,外院的小厮送进来封信,说是京城来的。”一个小丫头捧了封信进来回禀道。
“京城?那八成是阿元来的。”裴敏中笑着接过信,匆忙拆开来看。
宣惠见他越看眉头蹙得越紧,不由放下叉子,凑过去看。
“淳王府?”宣惠奇道,“那里竟然无恙吗?”
裴敏中点点头,指着信中一段给她看:“阿元说,刘广胜把淳王府给了他手下什么劳什子魏王居住,是以这几年并未有什么损毁。”
宣惠若有所思地道:“等回京,三哥怕是要封我为长公主,府邸规制与王府并无太大不同。这淳王府咱们也住得,你莫要担忧了。”
“若真是如此,那倒好了。只是阿元说,王爷吩咐了牌匾要新做一块,要‘成王府’三个字。”裴敏中放下信,忧虑地看着她。
“啊?成王?封你么?”宣惠吃惊地问道。
“王爷没明说,但阿元猜就是这个意思。‘成’字是我家的封号,王爷断断没有夺了这个字另封给别家的道理。”
“这……”宣惠沉吟了片刻,说道,“三哥没明说,你辞也没办法辞,只能到了京城再说。”
“嗯,辞是一定要辞的。”裴敏中道,“太祖皇帝亲颁圣旨传下的规矩,异姓不得封王。我可不愿意为了这个王爵,给旁人攻讦的把柄,把咱们一家都放在火上烤。我先命人在京城收拾座宅子出来,不能到时候没有地方住,糊里糊涂地住了进去。”
宣惠点点头,甜丝丝的秋梨也突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回归故乡就在眼前,她却分外留恋起金陵来。
“你喜欢金陵还是京城?”宣惠笑着问道。
“我以前便说过,你要在哪儿,我就跟你在哪儿。金陵和京城于我而言,不过是你在与不在的区别。”裴敏中溺爱地摸摸她的头,“莫要胡思乱想了。”
“我想京城,因我自小长在那里。可那段日子,那些人,都回不来了……我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宣惠沮丧地说道,“在金陵很好,没那么些规矩约束我,可……”
“可又不是家乡,对么?”裴敏中关切地问道。
宣惠纠结地点点头。
“京城总归是要去的,没道理王爷登基,咱们却不在的道理。若日后你觉得不喜欢,咱们再回来就是了。”
“嗯……哎哟!”宣惠刚答应了,却瞬间转成了一声呻吟。
“你怎么了?肚子疼么?”裴敏中立马起身,俯下身焦灼地问道。
“嗯,疼……”宣惠一张小脸疼得都扭曲了。
“去,赶紧去叫稳婆过来!还有,叫人马上去请任医官来!”裴敏中一把抱起宣惠,往耳房里布置好的产房走。
“人家生孩子都是要稳婆就行了,你叫任医官过来做什么?哪里有男子能进产房……哎哟!”宣惠正抱怨着,又一阵疼痛袭来,叫她话都说不下去了。
“你就别管这些了!横竖有我在,你只管使劲生孩子就好了!”裴敏中将她放在产床上,坐在她身旁嗔怪道。
“我不是怕你不知道轻重,胡乱出主意么?稳婆又不敢不听你的……”宣惠调整了一下姿势,还是觉得不舒服。
两个稳婆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给裴敏中行过礼后,一人摸了摸宣惠的肚子,另一人数着宣惠阵痛的间隔。
“世子爷您出去吧,公主这回怕是真的要生了!”稳婆恭敬地说道。
“我不能留下来么?”裴敏中问道。
在一旁指挥小丫头们的旌云急道:“世子爷!产房有血,不吉利!您还是上阵打仗的武将,忌讳着呢!这里一切有我,您就放心吧!”
“可是……我是她相公啊!”裴敏中看着宣惠疼得揪在一起的小脸,就挪不开脚。
“外头的事情也还多着啊!太夫人、夫人那边,还有王府那边,不都得您遣人去通传?”
宣惠此时缓过来口气,也催促道:“你快出去吧!有这么些人在,我没事的!要不,你在窗子外头守着,我不疼了就跟你说说话?”
旌云气道:“公主!您就省省力气吧!等会儿有您费力的时候!”她一面接过小丫头递来的红糖鸡蛋水,一面催裴敏中:“世子爷,您就别磨叽了!我们也不能这头照顾着公主,那头还得管着您啊!”
宣惠一边喝着旌云喂的红糖水,一边向裴敏中送了一个无辜的笑脸。“不是我赶你出去的哦……”
裴敏中无奈,只好拉了拉宣惠的手,“我就在外头,你有事叫我。”
“嗯!”宣惠摆了摆手,“快出去吧!”
一顿饭的工夫不到,姜夫人和裴璇夜就过来了。太夫人也遣了身边得力的妈妈过来守着:“太夫人说自己没甚福气,怕给小主子添了晦气。等小主子出来,叫夫人、世子抱过,她老人家再来。”
姜夫人心里过意不去,说道:“哪能叫太夫人说这样伤感的话!等孩子生出来,我抱过去给她瞧。”
不一会儿,杨云舒也匆匆忙忙从王府赶了过来。一进正院就一叠声地问道:“怎么样?可是一切都好?任医官请来没有?”
裴敏中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说道:“我就说要请的,宣惠还不让!”
杨云舒怪道:“她说怎样你就任着她的性子呀?还不赶紧去请!要是等出了问题,那就迟了!”
裴敏中便急急忙忙地叫人去请任医官。
一群人从上午等到金乌西沉,又等到月上中天,连梁瓒也追了过来。
“怎么还没有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焦急地问任医官。
“因公主这是头胎,时辰久些也很常见……据里头稳婆所说的情况来看,应当是一切顺利……”任医官惶恐地答道。
“那怎么还不生啊?”这一声连裴敏中自己都说不清,是疑问还是嘶吼。他只在正房窗前来回踱步,隔个片刻就要往里头问一声。听着里头宣惠惨叫的声音,裴敏中觉得两腿发抖得都快迈不开了。
任医官偷偷拿袖子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心中腹诽不已。明明是正常妊娠,自己快要被这两个大人物问出来失心疯了。
“哎呀,好了,好了,头出来了!”里面有稳婆激动地叫道。
“什么?怎么了!”裴敏中近似于嘶吼的声音,让正院里的各位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从里头传来,裴敏中双腿像是脱力了一般,靠在墙上,说不出话来。
采薇欢喜地从内室跑出来,叫道:“恭喜夫人、世子爷!是位姐儿!恭喜王爷、王妃,得了个外甥女!”
杨云舒闻言,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转头去看裴家人。姜夫人激动地连声称赏,裴敏中只顾扒着窗户问宣惠好不好。
杨云舒这才放下心来,也笑道:“公主母女平安,今儿伺候的人都辛苦了,王爷和我这里也有厚赏!”
须臾,稳婆将清洗干净的婴儿裹了大红色的小包被抱出来,传给众人看。
裴敏中接过孩子,看见她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心突然就软成了一滩水。
“慎之,可给孩子预备名字了?”梁瓒见这孩子长得玉雪可爱,心中也喜欢得不得了。
裴敏中佯装擦汗,悄悄地拭了把眼泪,说道:“我跟宣惠商量好的,若是女儿,就叫明月,小字皎皎。”
“皎皎,皎皎……”杨云舒默念着这个名字,有些羡慕地看着宣惠的女儿。
裴敏中将孩子递给姜夫人,自己转身进了内室。
“阿姝,辛苦你了……”一句话没说完,裴敏中便把脸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旌云见他如此,看看宣惠已经收拾妥当,便带着人退了出去。
“你看见咱们的女儿没?长得可漂亮了……眉毛和眼睛像你,鼻子像我,嘴巴像自己……”裴敏中呜咽着说道。
“那就好……”宣惠有气无力地笑道,“要是生个丑闺女,可是不好找婆家呢……”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裴敏中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笑道,“找不到婆家,有什么不好?咱们就养她一辈子,也不用受这个生儿育女的苦了……”
“这就开始心疼女儿了!”宣惠歇了口气,又笑道,“那万一有个极好的,像你一样的小伙子来求娶呢?你也不同意?”
“那……那我也得设个九九八十一难,来看看他的心诚不诚!”
外间传来一阵笑声,“啊哟,打哈欠了!咱们皎皎困了!”
“看这小嘴儿长得!一边一个小梨涡,长大定然是个美人啊!”
“梨涡?”宣惠一愣,旋即又笑了。
“梨涡怎么了?”
宣惠低下头,又是惆怅又是欣慰地笑道:“我母妃便是长了一对儿梨涡,笑起来特别好看……”
裴敏中搂紧了她,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轻轻地说道:“那皎皎便是贤妃娘娘送来给你的啊……送来给咱们疼爱的乖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