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的路是一道极缓的坡,缓到让置身其中的人难以发觉,是方才陈情在难民队伍中,往西眺望的时候发现的。
脚踩草地冒出的吱吱声再一次发了出来,这次只有陈情自己,他是在去往西门的路上。
他离去的时候,那些难民又骂了一句傻子,若是在北门等着,明日晌午或许就能进城了,若是此刻去了西门,排在队伍的最后,说不定后天都进不了城。
陈情并不在意那些难民的小声嘲骂,走之前,他又看了一眼那些混在难民中的鞑子兵,他们眼神依旧的锐利,但陈情可以看出,他们多多少少也有些不解。
他们不解自己到底为什么去西门。
去西门只为了验证自己心中的一些想法,或许到了那里,自己就会明白鞑子兵到底意欲何为了。
走过北边的城墙,往南折转之后,混着泥渍的枯草地便变得坚硬起来,沙砾有些硌脚,但对于陈情来说,这并不算什么。
渝州城三面环水,东北两门临靠阆水,南门紧邻长江,只有西门地势较高,夹于中梁山和铜锣山之间,出门的道路则是处于两山峡谷,断石绝壁,陡峭异常,若是两侧山顶设下一支伏兵,在山路上走过的部队定然会全军覆没。
在北门时因有密林阻隔,夜里的北风并不是大,可随着地势的变高,周围全都变成嶙峋的山石,如冰锥一般的利风,毫不留情的刺入陈情的衣服,让他不禁起了一身的寒栗子。
西门的城墙明显比北门要高出许多,如一道耸天的巨闸,横亘于两山之间,护卫着这座千年古城。
以往渝州的攻防战基本上都是在北门进行的,因为东门与南门距江水太近,若是从这两门攻城的话,必须要以水军的配合,蒙古人本是以骑兵为主,自忽必烈建立元朝到现在七十余年,水军一直都是弱项,所以进攻东南两门并非智举。
而西门更如一条天堑,若是有敌军进攻西门,只消在山两侧伏下两个营,那这支攻西门敌军必然是有来无回。这是兵家大忌,当年魏国庞涓便是被孙膑引入了两山高耸的马陵道,火光一亮,万箭齐发,庞涓智穷力竭,致使其愤愧自杀,魏军前后被歼十万余人。
渝州城北门前七里原野,鞑子最擅的骑兵在此能发挥最大的优势,表面上看起来鞑子兵必攻北门无异,可真的是这样么?
陈情望着山下又一条长蛇般的队伍,缓缓地朝西门蠕动,心中隐隐感觉有些异样,可到底是出于什么,自己却并不清楚。
就连自己都能想到西门攻城的危险性,鞑子的大将又不是白痴,他也肯定能想得到。
只不过相对于北门,西门太安静了,安静的让人有些害怕,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么?
如果自己是鞑子的主将,自己会如何考虑攻城呢?
首先,所有人都会认为自己是要攻北门,再次之便是东南两门,可现下东南两门并没有难民进城,所以里应外合之计是不成的,可若是真的在北门攻击,那混入难民中的鞑子兵已经被发现了一批,而且还与城防兵交上了手,此刻渝州城中的大部分兵力肯定都集中在了北门,如此攻城实非明智之举。
难民入城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自己若是作为鞑子主将肯定会利用这一优势,可是现下北门的这一优势已经完全变为了劣势,此刻唯一能利用的,就只有西门那批进城的难民了。
西门至今都没有出现混入难民队伍的鞑子兵与城防兵交锋的事情发生,但并不代表西门这支难民队伍里没有鞑子兵,可是西门的地势,让里应外合这项计策很难付诸实施。
因为纵然西门难民队伍里的鞑子兵全部混进了渝州城,一旦起事,城内的先锋队必须要有城外的主力军来配合,可西门外是一条笔直的山道,鞑子兵大部队一旦进入山道便会被发现,到时根本不可能接应城中的先锋队。
计策想到这里已经到了一个颈,陈情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可是到底缺了什么呢?
他望着远处西门城楼上的火光,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是哭了么?
陈情抹了抹眼睛,发现眼眶中并没有泪水。
可远处的城楼为何模糊起来了呢?
是雾!
渝州可是大名鼎鼎的雾都啊!
想到这里,陈情自觉一切水到渠成。
渝州的大雾浓时,三丈外不可视人,雾一下,鞑子的主力军便可悄无声息的进入山道,纵然是山两侧埋有伏兵他们恐怕也伤不了鞑子兵根本,一则因为雾气太大,视线受阻,不管投石还是放箭,都难以对鞑子兵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还会浪费大量的武器装备,二则因为山道中还有滞留城外的百姓,一旦起事,肯定是伤民无算。
不行,自己要赶快进城,将此危机告知渝州城主将。但转念一想,又觉自己想法太过可笑。先不说明玉珍会不会接见自己这个乡下来的臭小子,便算见了,他也不一定会听自己的意见。此刻的想法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状况到底是不是自己所想的这样,还需验证一番才能知道。
看来自己有必要抓一名鞑子兵来问问。
渝州城的雾来的极快,只消片刻,陈情便觉自己如坠混沌之中,低头看时,山下的黑色长蛇几乎要看不清了。不知道鞑子兵到底何时攻城,不过兵贵神速,大雾来的如此之快,只消鞑子的主力军一旦进入山道,战争马上便要开始了。
山道两边都是绝壁,陈情要下到下面必须要绕好远的一段山路,他不敢耽误片刻,脚下如飞,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山道上。
不同于北门的情况,西门的难民队伍比北门要短上许多,不过城门前的山道上被堵得水泄不通,至少要有七万人,如此算来,从成都逃出的百姓,有五万人死在了鞑子兵的屠刀之下。
陈情打量着这些或躺或站,或靠或倚的难民,从中找寻一个不一样的眼神。忽觉一道冷厉的眼神从自己身上扫了一下,陈情目光落在一个衣衫褴褛,但四肢粗壮的难民身上。
那名伪装成难民的鞑子兵虽然是久经沙场,武艺在军中也算数得着的人物,可在陈情面前却不值一提。当面前这个貌似瘦弱的少年右手搭在他的肩膀时,他只觉肩头似压了一块大石头,膝盖一弯,险些便要跪下。
“不想死的话,就跟我过来!”陈情低声说道。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一处小山坳里,被点住穴道的鞑子兵惊愕的问道。
“告诉我,你们的主力部队什么时候进入山道!”
听到陈情的话,那鞑子兵一脸惊恐,说道:“你到底是谁!”
通过此人的表情,陈情心中对自己方才的想法更加的笃定了,看来鞑子兵果真是出其不意,从西门攻城。
陈情也不做回答,抽出银针在他意舍穴上一刺,说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如同上千只蚂蚁噬体一般。若是你肯说,便眨眨眼,要不然,你就在这儿受着吧!”
那鞑子兵果真抵不住如同蚂蚁噬体般的痛苦,果断地将自己知道的全部都说了出来,可惜他只是一个小兵,并不清楚攻城的计划,只知道混进城去,到时听号令夺下城门。
可是,这个鞑子兵的话并不能说明他们的主力部队一定会攻西门。
陈情忽然之间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场攻城战早晚都要打起来,但是肯定是在难民还未完全进入渝州城之前开战,那这些滞留在外的难民怎么办,难道就要死在鞑子的屠刀之下么?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乃上上之策。可自己该如何屈人之兵,让城外的难民避免横死的厄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