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是这么说的?”一大早伺候过世子用饭,唤仆从撤下席面。管旭听周准回禀,端着茶盅递到世子跟前。
姜家这位姑娘,几番接触下来,观她言行,很是聪慧。至少心思通透,知道什么人万万招惹不得。这回认个错儿,态度异常诚恳,半点儿没有遮遮掩掩。颇有些女子身上难得一见的磊落大气。
顾衍含着茶水漱过口,目光落在看似心情不错的周准身上。
竟还与她较起真来,她也不过虚岁十一。能让周准这般记着两人间结下的梁子,却也算作她本事。
念及她琢磨一宿,得出句“行止僭越,自作主张”,顾衍勉强能够受用。再深的体悟,他也没指望她那脑袋想得明白。
本打算就此作罢,出门时候正好碰上燕京赵国公府,不远万里差人自水路运来,新摘的芦橘。
眼见三筐黄橙橙的芦橘,又大又圆,行馆里除去侍卫,统共也就这几号人,哪里用得上这许多?
代为管家的管旭敲一敲折扇,心里一合计,若是世子应允,余下的赏了姜家和张家,总比搁角落里糟蹋的好。
听他提及姜家,顾衍脑中不禁浮现出一幅场景。
姜家七姑娘埋着脑袋,两手扣在一处,小小的人儿,安安静静守在佛堂。女子面目看不分明,只露出的额头光洁白净。
脚下步子一顿,男子目光在竹筐上挨个儿扫过,挑了品相最出挑的那筐,转身向周准示意,“入夜带些与她送去。”
与他送去?还特意交代了“入夜”……管旭看着一旁骤然沉默的周准,忍了许久,终是笑出声来。
这几日每到夜里,周准去的也就一个地方。这个他,原是指的“她”。七姑娘运道极好,一身本事被世子瞧中,竟还得了主子另眼相待。
“周大人还是早些放下对七姑娘的成见为好。最不济,世子病愈前,七姑娘还是主子跟前得用人。”
更何况,只近日看来,世子对姜家格外有些不同。再加上七姑娘尤为特殊,往后凡事跟姜家沾上边儿,还得多长几个心眼儿。
这日晚间,点着明亮烛台的净室里,姜瑗独自坐在小凳上,眼看着面前几样送来的吃食,目光落在中央分开摆放的三份鲜果上,七姑娘很是纳闷儿。
左边放着的,是晚饭后春英偷偷递进来的金丸,在北边,该是唤作芦橘。只五六颗,洗得很干净,摆在釉彩磁碟里,色泽鲜亮,十分招人。
不用多想,这定是太太分拨给各院儿尝个鲜。许氏心疼她,按例送了去桃花坞,这才有了春英往佛堂里给受罚的七姑娘送吃食。
右边放着的,依旧是金丸。却是姜昱,连带张家二爷张琛,两人凑堆儿,给她送来十余颗果子。盛放的碟子很是素雅,由姜昱四方斋里自制的竹篾编成。果皮上还带着水珠,可见是福安清洗过后,赶着送来。
末了,正中央用食盒装着,拎在手上只觉沉甸甸,姜瑗提着颇有些吃力的,却是由周大人半夜敲开她窗户,二话不说,硬塞到她手中,又一份鲜果。
揭开盖子,里面用荷叶盛放着大小相仿的金丸,个个儿水灵饱满,个头儿极大,衬在墨绿的叶片上,越发显得诱人起来。显是精心挑选过的上品。
莫非今年金丸长势喜人,收成极好?往年里的稀罕物,如今不值钱了?七姑娘左右瞅瞅,渐渐生出些疑惑。
这三份果子,哪个都比她往年从郡守府得到的份例,好上太多。不止色泽匀称,且果实大小适中,看着不像太隆本地的蔬果。
这么仔细一比对,七姑娘撑起下巴,恍然间明白过来。
事情哪有这般巧合?此番定是姜家与张家,同时得了赵国公府赏赐。而在此地能做主的,除了国公府世子,还能有何人!?
可为何那人赏了郡守府,又额外遣周大人再送一份过来?莫非这是世子满意她昨个儿“自省”的结果,额外给的奖赏?
当真如此,往后跟那人相处,或许没她想象中那般艰难。至少世子赏罚分明。
想明白怎么回事儿,姜瑗心里顿时觉得踏实许多。这时候再看,只觉这金丸叫人食指大动。
各自取出一颗,剥开来尝尝。果然还是世子给的更加香甜,滋润可口。不觉间,七姑娘小手往食盒里探去,次数越发比另两处多起来……
再两日,总算捱到了日子,姜瑗被崔妈妈一行,前呼后拥回了桃花坞。舒舒服服泡了个香汤,再到太太屋里请安问好。
“瘦了一圈儿。”才见到人,许氏已急着唤她到近前,将人摆弄着转上一圈儿,很是心疼摸摸她脸颊。“回头得好好补补,姑娘家养得白白胖胖,那才是福气。”
姜瑗笑着偎在她臂膀,顺着许氏,点点脑袋。其实哪里就能清瘦下去,三餐都是春英送来,旁的,还有赵国公府赏的果子。没有崔妈妈一旁盯着,倒是比在桃花坞里更能放开了吃。
“还有一事,本打算之后再说与你知晓。既然来了,五姑娘正好也在,索性今日说了你二人听听。”叫人给她看了座,许氏又叫姜柔近前。一听太太有事吩咐,两位姑娘俱是规规矩矩,不敢怠慢。
“半月后启程,管大人已事先与大人通过气。府上养的护院不甚稳妥,麓山官学远在冀州西北,离太隆郡足足隔了三个郡城。一路过去虽有官道,但半路少不得爬山过坎儿。若是到了人迹罕至处,常有马匪流寇出没。寻常护院家丁,哪里是那些个亡命之徒的敌手。”
到底一直养在深闺,自出生起就过惯了安稳日子,骤然听说路途不太平,姜瑗凝着小脸,心里也跟着担忧起来。
如今世道如何,后院几个姑娘,没有人比姜瑗更加清明。只看一旁坐着的姜柔,脸上全是不以为意,便知晓五姑娘根本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
“管大人如何跟爹爹说?”那人总不会眼看她被流匪掳走。
许氏脸上笑意更深,比之五姑娘脸色神色,总觉自个儿所出阿瑗行事沉稳,且福分不浅。
“多亏了世子一行也要往书院一行,却是掌院大人邀请世子书院讲学。如此正好,一路有赵国公府私兵护卫,大人与我也能安安心心送你几人离去。”
不觉间说到离别,许氏眼中带上些感伤。姜昱还好,先前求学已习惯了他人不在身边。可姜瑗却是从小没离她半步的。
七姑娘冲许氏柔柔露出个安抚的笑颜,心中虽舍不得,却也知晓此事容不得她做主。更震惊,却是那人能被邀请官学授课?
大周朝,尤其麓山官学这等极有名望的学府,但凡能被邀约授课,哪个不是天下闻名的真名士?
想起那人皎皎如月,却略显青涩的面庞,七姑娘压着惊异,心里突然多了分失落。若是换了二哥哥,背后能得百年世家倾力栽培,今日成就,怕是不会比那人差了去。想起姜昱自小的抱负,姜瑗也只能暗道可惜。
唯一的安慰,有赵国公府世子同行,一路再安妥不过。或许路上相处些时日,她也能稍微摸清楚那人脾气,不至在他跟前屡屡受挫。
眼见临行在即,郡守府上上下下都忙活起来。桃花坞里崔妈妈赶着叫人替七姑娘缝制惯用的中衣软履,又亲自拿了针线,足足做了七八方锦帕。眼看是够用了,这才安心停了手。
“小姐,此次奴婢不能跟在您身前服侍,就春英绿芙两个丫头随行。您千万莫好脾气纵着她二人,若是两人做错了事,您得狠下心来教她们规矩。听太太说,书院里都是世家小姐,您的名声,千万不能叫不懂事儿的丫鬟带坏了去。”
女学馆比起男子入读的官学,规矩更松泛些,可也定了跟随的仆从,每位姑娘最多只能带两名婢子,年岁均不得超过十六。
除此之外,学馆有统一式样的裙衫,除了随身物件,姑娘们不可随着性子打扮梳妆,更不可生出攀比的心思。宫里出来的文史女官教养极严,首重还是女子品德。
得管大人私下透露的消息,郡守府两位姑娘少走了许多弯路,对麓山女学多少有些了解。却是比旁人一无所知,准备更妥当些。
这却是管旭得自家世子默许,迎合那位心思,帮着姜家暗地里舞弊。
女学馆规矩尚且如此,麓山官学学风只会更加严厉,于是太太亲自替府上两位爷操办行软,看在郡守大人眼中,只觉许氏十分贤惠,爱重更甚。
有了这许多规矩,崔妈妈想着从来没有离开过身边的姑娘,只得两个小丫头照顾,心里呀,是怎么想也踏实不下来。
“崔妈妈忘了,同行不是还有五姐姐一道?便是我不说,丫头犯了错儿,五姐姐总该要罚的。”
这时候姜柔却是最好的定心丸。府上人谁人不知,五姑娘是个有主意的,规矩大,管教起下人来从不手软。且这位姑娘爱惜颜面,心里存了傲气,容不得旁人看轻。
出门在外,便是姜瑗有所疏漏,或是叫人给欺负了,姜柔也不会置之不理。都是郡守府姜家的女儿,一荣俱荣,这点道理,早熟的姜柔自然不会犯了糊涂。
想着自家姑娘身边还有五姑娘能够帮衬着出主意,又叫了春英绿芙再三叮嘱,见两人连连点头,脸色都被训得有些发白,崔妈妈这才长叹一口气,眼中带着忧色,放了两人离去。
临去前一晚,许氏夜里带着妙娥,特意到桃花坞里,塞了两个锦盒给姜瑗,只说叫她仔细收好。
母女两个坐在一处说了许久亲密话,直到郡守大人派人到七姑娘房里来寻太太,许氏这才尴尬起身,捂着绢帕稍微遮掩红了的面颊,摸摸她脑袋转身出了门。
指尖挑开盖子,姜瑗抿着嘴唇,眼中慢慢有了暖意。
大一些的匣子,里间装了三千两银票,还有近百碎银子。这些都是太太的私房,能不动用公中银钱,又不能叫人发现带到姜家的嫁妆被动了手脚,这些银钱,该是太太平日里节省下来的用度。
先前郡守大人已做主,每位姑娘给了五百两银子。倒不是姜大人爱财,舍不得拿多些给姑娘防身。而是府上姑娘年岁尚小,姜家家风清正,从小不许府上爷和姑娘养成大手大脚花钱的劣习,更不许出门招摇显摆。
许氏一下子拿出这许多银票,想来姜昱那边也不会少了去。
剩下那支锦盒里,摆的全是体面的首饰。翡翠镯子,耳珠钗,缀宝珠的华盛……无一不是新打的样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难怪前些日子听说陶妈妈跑了好几趟“金玉轩”。
姜瑗挑出一支两翅单股小凤钗,捻在指尖把玩片刻,看着这精美的首饰,哪里不知这是太太想得周到,连能帮她结交贵女的厚礼也给提前备上了。
趴在软榻上看着锦盒出了会儿神,目光恋恋不舍环视过自个儿熟悉的闺房,七姑娘闷声感叹,“真就要走了呢……”
这一去,怕是要年末才能回来。
虽说女学一月里也有几日可以休假,奈何太隆郡离麓山实在太远,便是走水路,也赶不及日程。
七姑娘遗憾自个儿迫不得已需得远行,飞夷馆里五姑娘却是兴高采烈,恨不能早些天亮才好。
“小姐,听说方才太太单独去了七姑娘院子。您说,太太是不是背着大人,私底下给七姑娘些体己钱?”
此次能随侍五姑娘出趟远门儿,辛枝简云俱是欢欢喜喜。在自家院子里,说话做事儿都显出几分与旁人不同的倨傲。能跟着姑娘去麓山女学,这是得主子抬举,顶顶大的体面。
姜柔拔下斜髻上的步摇,视线落在回话的简云身上,心中虽也这般作想,很不痛快,嘴上却不得不敲打自己的丫鬟。
“你二人记住,明儿个出府,我与七妹妹便是一条线上的蚱蜢。旁人眼中,我与她都是姜家的姑娘,哪个出了差错,都会连带另一个跟着蒙羞。切记不可主动挑事儿,想来我那好妹妹,也是知晓这个道理。”
姜柔说着轻嘲勾起嘴角。或许她该庆幸,一同去的是府上最会藏拙的七妹妹,而不是时时想着出头,惹是生非的二姑娘姜春。
此番能挤入冀州上层权贵圈子,五姑娘姜柔早卯足了劲儿,誓要为自个儿挣下个前程,最容不得旁人坏她好事儿。
需知晓,女学与官学只一墙之隔,休假时候,并不禁止姑娘们外出游玩。若是有幸被权贵子弟看上,便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样一想,不可抑止的,脑子里又浮现出那抹墨袍的身影男子气度谦和,眉眼温润,连背影都透出几分儒雅隽秀。
可惜了,终归与他缘浅,日后两人只会渐行渐远。
直到第二日被众人送出门外,恍惚着拜别了郡守大人跟太太许氏,姜柔由辛枝扶着登上马车,心底惊怒交加,死死扣住掌心,悔意层层叠叠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