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琰正盯着炭盆发呆,想着她十年前初回颜家那个除夕,萧允翻墙而入,她请他吃烤红薯的往事。如今只能在斗室里活动,比在围场时惨多了。想看到四面高墙上的那一片天空都不行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顾琰只能每天打坐,默诵道家经典。只是总静不了心,她也老是幻听到团子的哭声。昨晚为此一宿没睡好。
“王妃”
顾琰抬起头,看到齐娘子快步进来。
“你这是……”来探监?这儿许么?
“属下来替您,过半刻钟就会换岗,您趁机出去。”齐娘子说完将出去的安全路线告诉顾琰。
顾琰看她拿出一张面具往脸上一戴,变作了自己的样子。立时明白过来,和她换了衣服。她们二人身高体型差相仿佛,咋眼看去不好分辨。而且齐娘子模仿她的言行,糊弄不熟悉的人肯定也不会有问题。
出去的路线不但安全,而且有廖永接应。顾琰便悄没声息跟着他到了紫檀精舍萧允的居处。在屋外听到团子细细的抽噎声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儿子一向是充满活力的,几时会这样小猫一样的哼哼啊。顿时加快了脚步进去,直奔摇摇车边抱起了团子。
团子还没有止住哭声,猛地看到顾琰还有些不相信的意味。看了一会儿一下子提高声音,哭都哭得带劲儿多了。
“好了好了,你娘不是被你给哭回来了么。”萧允说道。
顾琰嗔怪道:“你怎么也不哄哄他?就放他一个人在那里哭。”一边抱着团子踱步拍哄。
萧允一脸被哭怕了的样子,“谁都哄不好,都试过了。我也是刚把他放下的。”
“那吃睡得好么?”
“你说呢?一直这么哭,简直如丧……”萧允反应过来如丧考批是在诅咒自己,立即戛然而止。
顾琰看他被儿子哭乱了方寸,差点连这样的话都出口,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唤了乳母进来抱去喂奶。因团子要揪着她的衣服,便只能让萧允回避出去了。
团子吃两口就抬头看看顾琰,小手一直揪着她的衣襟。一直到吃饱了,都没撒手。
乳母喂完便出去了,团子依旧窝在顾琰怀里。萧允却没回来,只让人知会一声他有事出去一趟。没一会儿,明晖来了。
团子已经浑然忘了伐经洗髓时候的事儿。这会儿心情正好,还冲师爷笑了笑。
明晖径直坐下,从袖子里掏了几个小小巧巧的红薯丢进炭盆里。
顾琰失笑,“这不会也是皇上在后院种的吧?”
明晖笑笑,“当然是,不然我上哪儿去摸来。再说了,农家种的,有这么小么?对了,你在紫檀精舍进进出出就扮作齐娘子吧,也不好太张扬了。”
一会儿,红薯就飘出香味来了。明晖用火钳扒拉出来,给了顾琰一个。她一手圈着儿子再垫了厚布握住红薯,另一手便开始剥。
顾琰吃着吃着,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明晖看她两眼,“委屈了?委屈了别在我跟前哭,回头哭给秦王看。”这是想起从前在小庄子上的好日子了吧。两人外加一个小菊,弄了什么吃的,也是这么围坐火边烤来吃。从红薯到野鸡,无所不吃。
“他够烦的了。对了,小菊他们夫妻怎么样了?”顾琰把眼泪憋了回去,因为团子一直把她看着呢。
“还能怎么样,也被关起来了呗。我让清风着人去打点过了。她的儿子寄养在老实本分的邻居家,给了银钱想来不会被慢待。”
“哦。”
“不知道那个人一开始就是挖坑给我们,还是中途有人换了药?”
“这件事还真不好说。你一向对身边人不错,人家刻意下套也不无可能。”明晖吹了吹手里的红薯咬了一大口,“就连我储药的瓶子都被人动了手脚。魏王那个销金窟的确是厉害非常,着实网罗了不少人。”
顾琰骇然,“那岂不是说这紫檀精舍里也有他的人?”这是撒了一张多大的网啊,皇帝身边,晋王身边,还有很多人身边……据说通过六个人,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能发生联系。真要有心,怎么都能找到联系啊。太没有安全感了!
“嗯。”要不然皇帝怎么会忍不住兵行险招,爆出自己身体撑不住了的消息。
“那、那我带着团子回家。不行,王府肯定也有。国师府应该没有吧?”顾琰立时一副想要打包跑路的样子。
“你老实在这儿呆着,人已经锁定了。国师府突然多出来个奶娃娃,怎么隐藏行踪?”
这倒是,不然师傅何必将小师母托付给自己。
“小师母没事儿吧?”
“还行,你府里内宅如今是端娘管着,对她很是照应。而且她在宫里几年,也经了些事,并不是遇事就一惊一乍的人。倒是端娘很担心你,她说你们家老太太给你算过命,说你是极贵的命格,只是磨难也多。”
顾琰嘟囔,“我又不取真经,要那么多难做什么?我也不是一惊一乍,只是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好讨厌。”她简直跟活靶子一样好吧,想搞阿允的人都对她下手。
“谁让你一家有女百家求,最后还挑了个风口浪尖上的。放心,比你着急的大有人在。皇上第一个就容不得被人这么算计。过年以前,一定还你清白的。”
“端娘是不是也知道我被关进内惩院了?”
“我没告诉她,她以为你还在围场呢。不过要是小兰知道了小菊出事儿,没准会跑去告诉她。”
“什么时候才能过消停日子啊?”
“拿出你在顾家过日子时的小心谨慎吧。离了你们家老太太的耳提面命,又没有那么紧迫的生存危机。你成亲后整个人都闲散了。现在还远不是你能高枕无忧的时候啊。哎,我听说一孕傻三年,你不会就是应了这句话吧?”
顾琰冲着明晖龇牙咧嘴,却听到团子咯咯轻笑出声。小家伙这是以为母亲扮鬼脸逗他呢。
“好了,我走了。”
明晖走了,顾琰抱着团子踱步,就这么几句话几个红薯也值得师傅特地来一趟?他说自己一孕傻三年,这到底几个意思啊?
顾琰想了一会儿,明白了。师傅是特地来提点她的。是,她早就知道嫁了阿允要过的就是如今这种日子,比从前在顾家不遑多让。但是怀孕的时候,就是阿允摔断腿,她都丝毫不知道。可见被保护得有多好。然后带孩子,每天看到团子心里自然柔得能滴出水来。家里也没有魑魅魍魉,没有别人家后宅那些糟心事儿。就是有别府安插进来的细作,也全都被隔离在能接触她的范围之外。因此,她已经退化了,一心就只想着当贤妻良母。所以,这一回遇上事儿,才会这么的猝不及防,烦躁不安。
师傅想说的是这一次阿允护着她,也许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他还是会这样护着她。可是,如果她一直就这么退化下去,成了一个只依赖夫婿保护的小女人,会不会有一天他忽然就觉得这不是他当初一心一意喜欢的顾琰了?而到那个时候,她也许真的就退化得自保之力都没了。这种退化也是一种失去自我,然后再渐渐失去他,那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难道就守着团子过么?
顾琰一凛,是了,她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也许嫁给旁人,她是可以这么过小日子。但是嫁了一个想当皇帝的男人,这样远远不够。他所面对的诱惑太多太多,如果她慢慢地就这么泯然众人,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这倒也不是说阿允会变心,而是男女之间的吸引力原本就是有期限的。如果一方在飞速前行,而另一方却原地踏步,到最后肯定就不如从前合拍了。
这一点,他们彼此此时都还没有留意到。等到距离真的明显得能看出来,那就晚了。她之前还嘲笑师傅不懂得如何跟小师母相处。其实,他才是真正看透世情的人啊。或者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顾琰把团子搁回摇摇车,当着他的面把自己‘变’成了齐娘子。小家伙一脸的疑惑,眉心皱了起来。顾琰替他抚平,“小小年纪,皱什么眉啊。走,去看看你皇爷爷,谢谢他把娘放出来。”这公媳关系,还是得缓和才行。只有自己先低头了。
团子到了顾琰怀里,小鼻子闻到的还是母亲的味道,听到的也是母亲的声音,也就不太纠结她怎么变了张脸了。
顾琰单手托在团子臀下,另一只手绕过他的小身子,让他背靠着自己目视前方。说起来快五个月了,要不了多久就该自己能坐了。
皇帝闻说她抱着团子来了,便让她进去。看团子乖乖坐在她怀里,不由感慨了一句,“这小子还是只有你才能哄得好啊。也不知是不是水做的,竟然能一直不停的流出泪来。”明晃晃的苦肉计,可他就是不能不中招。
顾琰知道皇帝是有些埋怨他们拿团子使苦肉计,让孩子遭罪。虽然这事儿不是她干出来的,但夫妻一体,而且阿允这么做不全是为了她么。再说了,他肯定也不想看团子一直受罪,到后来也是束手无策了。她刚回来时,看到他一脸心焦的看着团子,绝不是作假的。
“看团子这样,阿允跟儿臣心头也不好受的。”说到后来,顾琰想起她和萧允说过,要让团子把他们小时候没得到的全都享受到,也不由有几分的哽咽。
皇帝道:“好了,朕知道整件事你也委屈。只是有时候从大局出发,不得不委屈卷进来的你了。”
“父皇言重了,儿臣就是来向父皇道谢的。”
“你坐吧。”
“谢父皇。对了,那毛衣您穿着还合身么?”
“还行。”
顾琰便开始讲纺线的时候,团子死活要了一个线球去抱着。后来被萧允拎出去,在篮子里打了几个滚儿,把散了的线全缠到了身上。结果出动三个王爷才给弄好。听得皇帝不住发笑,团子便也跟着笑。他手搁在小几上,两手合抱着一个艳色的小小的鞠球。不时从他手里滚出去,顾琰都不厌其烦的又给他捡回来。
“这小子好像就是喜欢圆溜溜的东西。”
“是啊,平日里儿臣都吩咐人不错眼的盯着他。省得一个没注意他就把什么圆溜溜的小东西给吞了。”
皇帝朝团子张开手,“来,到皇爷爷这里来。”
顾琰便将他递了过去。母亲回来了,小团子便不认生了,高高兴兴的就窝在了祖父怀里,就是总盯着顾琰看。顾琰便将面具揭了下来,他满意了便低头去扯皇帝腰间的香囊。
顾琰又说起多出来一卷线,她给团子做了手套、袜子、护耳、小衣服。
其他的都好理解,“手套是什么东西?”
顾琰便让苹果回去都拿了过来。她打开包袱一一摆在了皇帝面前。
团子的尺寸,这些小东西自然都可爱无比。皇帝感兴趣的拿起一只手套,看着分开的五指道:“亏你想得出来。”他也不明白女人编织的技巧,不过这样的手套倒真是头回见到。眼瞅着两只小手套还用一根同色的毛线连起来,他挂到团子脖子上,“是这样的吧?”
“嗯,是的。这样省得不小心掉了到处找。”
皇帝便开始摆弄团子,给他把手套戴上。小家伙嫌热,不住的甩手想甩掉。这紫檀精舍是有地龙的,已经燃了起来。屋子里暖和得很。顾琰抱团子进来都给他脱了一件外衣的。皇帝笑了笑便给他取了下来,又拿起小袜子跟护耳看看。放到他自己的掌心里,显得尤其的小巧。
“也难怪这小子离不了你了。”
“天底下做母亲的心,其实都是一样的,不独儿臣如此。”
皇帝没再说什么,又抱着团子逗了一会儿,看看钟漏道:“他该午睡了吧?”
顾琰道:“是啊,那儿臣抱他回去了。”
不过团子回去也没午睡,他的作息有点乱了。而且那天就是在母亲怀里睡着,然后就见不到人了。也许这也有点模糊的记忆。所以,顾琰抱着他拍哄,他就把顾琰看着,就是不睡。
“小家伙,你就睡吧。娘不会再走的了。你这会儿就是该多吃多睡多长啊。娘陪你一起睡好不好?”顾琰抱着团子一起上了大床,小家伙最后还是窝在她怀里一起睡了,小手一直揪着她一缕头发。醒来以后看到母亲还在,便咧开嘴笑,凑过去贴得更紧。
萧允回来便看到他正在乐呵呵地舔顾琰的脸,顾琰怕痒,正在躲。侧头看到他笑道:“你回来了。”
“你怎么老抱着他这样亲亲摸摸的?”
“这是我儿子啊,不到五个月的儿子。你不至于连他的醋都要吃吧?”
说实在的,虽然是自己儿子,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不爽的。可是不能这么说啊,也不能直接就上去拖着那小子的后颈把人扯开。那媳妇儿肯定得说自己了。于是萧允上前,把团子抱到自己怀里,“来来,你也亲亲你爹。”
团子拿脸蹭蹭萧允,然后躲开了,这是嫌他脸粗糙呢。萧允作势要亲他,他就把脸埋进父亲怀里。过了一会儿又偷偷抬起头来,被萧允逮住猛亲了几口。顾琰看得直发笑,居然在儿子面前跟她争起宠来了。
皇帝在外头散步,听到屋里这一家三口的笑声,微微驻足。如果卿儿当年没有出事,他们一家三口也能有这样的时光吧。不过还好,他很快就可以去见她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在奈何桥上等着自己。
秦王妃被关进内惩院待审,这算是给兵部和镇西军的一个交代。便也渐渐传扬了开,因为之前孙小丁的折子递来,有兵部的官员‘义愤填膺’,事情就已经宣扬开了。又有人煽动了家里有人当兵的百姓,一时顾琰名声着实有些不好听。百姓是最好被蒙蔽的,就是边地乐善堂做了那么多好事儿,也有人被煽动去闹事砸店,何况是京城。
萧允知道顾琰派了人出去打听,不由道:“都是泼污水,你打听这些做什么。很快,我就会替你洗刷清这一切的。”
“难道你要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躲在屋里就好?我的名声这都要被刷成负的了,我得把它刷回来。”瞅瞅那些人都说她什么了,当真是造谣生事不犯死罪啊。难怪这些天看阿允一副吃了火药的样子。
顾琰自从让靖西侯府成为历史,在京城名声就不太好。这回出了这种事,居然被人无中生有说她从前和西陵太子就过从甚秘。被人掳去叫过从甚密啊,这是欺负她没办法自辩是吧。居然也有人信哦,还说废太子都能跟西陵人勾结谋夺江山了,秦王妃实则已是西陵一方的细作也不足为怪。不就是因为她之前在边城生活过两年,西陵太子进宫又到她供职的书库打过转转,再加上她原本名声不大好,所以这个谣言便有了群众基础了。这要是搁到晋王妃身上就不可能有人信了吧。
这的确是在考验阿允的承受力啊。没错,这样匪夷所思的发展,就是想要让阿允掀桌。
“阿允,你跟我说说。如今到底什么情势,魏王是脑残么?皇上好好儿的呢,他就敢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