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退(1 / 1)

“哗啦”一声,桌上堆摞的账目全部掉落在了地上。

正在心里悄悄诽议的人们吓了一跳,纷纷睁大眼睛望着慕子衿放下指间的玉笔,慢吞吞地从椅子上起身,又慢吞吞弯下了腰,双手就往地面摸去。

然后“咚”地一声,那半蹲的身子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散落的厚册旁。

座上的大人们不约而同地抽气,银子捏了把汗,赶紧将慕子衿扶起,边扶边焦声道:“主子,您说陛下都准了您的假,您为何非得逞强来衙办?奴才知道您是怕辜负陛下的期望,一心想要尽早做出一番业绩来,可您也要保重身体不是?”

“不是奴才多嘴,您的身子骨本就没有好利索,昨夜又强打着精神照顾了公主一宿,应当好生在府内养几日才对,您看您…”

慕子衿不吭声,随他边唠叨,边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的胳膊坐回原位。

银子就一直巴拉巴拉地说个不停,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主子有多脆弱似的,眼眶生生逼出了一圈暗红,理直气壮地向众大人摊开为主着想的赤胆忠心。

屋子里的平静被打破,兰炳怀惊了惊,老半天才醒悟出银子的喋喋不休。

病秧子的心思通过这小厮表露得十分明显,然而可恶就可恶在主仆二人只字不提离开,尤其是银子每说一句就拿眼瞧他,等于逼着他倒贴上老脸,主动松口让人回去歇着养着。

虽然慕子衿摔得时机够巧,但兰炳怀也清楚,陛下的乘龙快婿暂且谁也得罪不起,就算他想给慕子衿穿小鞋,也不敢公然拿他的身体作文章。

慕子衿坐是坐下了,可气息还不稳。一喘一喘的,跟快丢了呼吸一样。低着头,也不看他的上司,双目直愣愣地望着一地的凌乱,愧疚地捂住了嘴一咳再咳。

兰炳怀连忙招人将账目收拾好,又差人为慕子衿去请郎中过来。

银子见他假装无视,忍不住好意地提醒道:“尚书大人,驸马的病一向都是由关太医诊治的。”

他望了望慕子衿,又抬头望了望天色,然后又笑容满面地对上兰尚书明显不悦的老脸,“而且,驸马只是伤了神力,无需大人这般劳师动众。待散了日值后,回府好生歇息就行。”

官员当值皆是晨聚昏散,卯进申出,此时离申末还有大半个时辰。兰炳怀的老脸皱了皱,立马叫停了准备请郎中的人的脚步。

银子话里的暗示已经摆在了台面上,他又何苦不成全?遂不假思索地允了慕子衿的早退。

官员每日的出勤自会有管门呈递给靖安帝,汇总后直接影响到将来的升迁。他巴不得将慕子衿只牢牢地钉在侍郎的位置上不得动。最好是一直无作为,然后或被下放或被革职。

慕子衿得了他的松口,目光流连于重回桌上的账目上,视线在被掀起的某一处顿了顿,又快速移开,而后步履颤颤地被银子扶了出去。

他的动作依旧慢吞吞,走到门前回了下头。银子会意,立即转身从那厚厚的一摞册子里抽了几本给顺带抱走。

不是机密要件,官员将未处理完的公务带回府邸十分正常,有时还可以博一个兢业勤政的好名声。

慕子衿走后,兰炳怀拉着脸将剩余的一摞扔给了员外郎。那人眨了眨精明的眸子,迅速地从被拿走的日期中找出了副本。

百里奚寒赶到湘江楼的时候,有侍卫快速奉了靖安帝的命令来宣百里明进宫。

人出现的那一刻,百里明已经懊悔地住了手。

他方才也是气急,才会失了理智地与百里思青大打出手。不过,他不相信靖安帝会因为一个贱民而治他重罪,最多不过挨一顿训斥。但正值风浪潜伏端口,此事难免影响他争夺储君之位的优势,尤其是虎视眈眈的老五和老七定不会放过此等打击他的良机。

他虎着脸,临走之际恶狠狠地瞪了百里思青一眼,目色凌厉凶狠,连带着对百里奚寒的出现也不大待见,只轻哼了声算作问候。

百里愔则面色不改地立于他身后,仿佛他从头扫尾都是旁观者,压根没有参与。与百里奚寒擦身而过时,更是非常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百里奚寒丝毫不计较两人的态度,只朝他们轻轻颌了颌首,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却未有一丝入了眼底。

走进湘江楼后,他方看见百里思青正站在一名陌生的妇人身边,一旁的椅子上还躺着一名男童。妇人的身高不够,百里思青正低着头与她说些什么,眉宇间没有一丝倨傲和不耐烦。

百里奚寒当即便知晓他们就是事出的由头。

百里思青将百里明的钱袋交给妇人,妇人却不敢收。方才百里明的话对她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阴影,她还想着等回去就和丈夫商量离开京城,哪里还敢拿什么银两。

几次推诿后,百里思青才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她拧拧眉,眸子不经意间流露的冷光,使得清绝的面色凛如冰霜,“你拿着,本宫保你平安无事。”

妇人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了钱袋,又跪下给百里思青磕头,“公主大恩大德,民妇没齿难忘。”

百里奚寒走近,那妇人正好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不远处传来人们可惜的嘀咕声,“唉!高阳公主若是个皇子该有多好…”

百里奚寒微怔,双目凝作静冷的幽色。

白色的袍子撞入余线内,百里思青不期然看向翩然自若的百里奚寒,惊讶了一下,笑道:“十三皇叔,你怎么来了?”

刚活络的茶客们又回归了沉默,肃穆地盯着百里奚寒。

只一会儿的功夫,他们不仅见到了皇子公主,居然又见到了传闻中的寒王爷。不少人暗自兴奋不已,却不敢出声惊扰。

百里奚寒突然轻轻笑了一声,压抑的气氛潋潋洄转,若春光流淌,舒雅怡人,“我在府内等了许久才知道小青原是在这儿为民打抱不平。”

百里思青被他包容坦荡的笑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露出腼腆的润红,“让皇叔久等了。”

百里明和百里愔走了,她也觉得没有了再待下去的必要,她原本就不指望百里明会向妇人道歉,只是看不惯他践踏百姓的作风,才忍不住出手想给他一个教训。

只是她未料到百里奚寒听了消息会亲自赶来这湘江楼,一下子便想起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蝶衣早就考虑好了这一重,不多时,掌柜便捧着一只盛满水晶饺子的食盒出来,百里思青从他的手里取过食盒,欢喜地递给了百里奚寒,“十三皇叔,给你。”

百里奚寒被百里思青不设防的欢喜晃了神,无知觉地伸手接过,却又听她带着讨好的自言自语道:“我就想着十三皇叔最爱吃这个,所以才耽搁了,皇叔你可不能再怪我哈。”

他不觉跟着浅漾含笑,凝视着百里思青,才发现她的眉宇间失了之前的清冷和淡愁,倒似回到了小时候那般,充满了鲜活的朝气。

大夫很快就处理好了男童的伤势,好在他的脑袋没有撞坏,身体也没有受损,不会影响日后的成长。百里思青便放心地嘱咐侍从待会儿将男童和妇人送回家,然后在一堆后知后觉的跪安声中与百里奚寒一道出了湘江楼。

百里奚寒拎着食盒,另一只手轻巧地握住了百里思青的手。百里思青也不避讳地反握住了他的衣袖。

出了门,一顶黑色的轿子恰好停在了离他们十米远的距离,轿帘匆匆被人掀开,露出了慕子衿那张苍白无色的脸。

百里奚寒脚步停顿,却见百里思青已经丢开了他的袖子,脚步飞快地朝轿子奔了过去。

他垂首望向空了却依然干净的白袖,一瞬间沉寂了目色。

银子快速地退到了一边,任由百里思青代替自己扶住了男人,听她疑惑地问道:“子衿,你怎的这么早便散了值?”

慕子衿在她弯身时便顺手揽住了她的腰肢,不顾旁人在场,在她的嘴边轻轻落下一吻,淡淡地回道:“听说你在这儿与大皇子起了争执,我不放心。”

他总能自然而然地将内心所想放在自己面前,一点儿也不吝啬对她的关心。百里思青心头一暖,又因他旁若无人的亲昵举动而想起早时的一幕,不由红了脸。

慕子衿从她闪躲的目光中读懂了她的羞涩,眼底霎时绽开了炽亮的火花。不枉费他已让百里思青明了他们之间可以亲近到哪一步,但同时也更想教会她明白他们之间的亲密可以更近到哪一层。只是,此时此地不适宜。

忍着飞驰的心绪站稳,慕子衿用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发髻,将散落在面颊的那一缕长发勾到了她耳后,眼神专注认真地瞧着她的脸,忽而笑开,也不看其他人,只凑近她的耳畔,轻声问道:“吃亏了没?”

百里思青偏头躲开耳边的痒触,见慕子衿含着笑朝自己眨眼睛,一股异常的感觉涌入四肢。她立即摇摇头,骄傲道:“我怎么可能会吃亏!”

看她犹如斗胜了的小母鸡,奋力地展开光亮的羽毛抖擞着自我的胜利,慕子衿不禁笑出了声。放在百里奚寒手中食盒的余光也软了许多。

百里思青尚才反应出他纵容的态度,其间包含了无限的宠溺,一点也不苛责她的生事。

她咬着唇低下头,虽然不满慕子衿似乎将自己当作了小孩子,可是这样的认可对于她来说是新鲜且珍贵的。她的夫君不在意她的抛头露面,不在意她弃了妇德与人大打出手,连第一件事问的也是她有没有吃亏,这样的纵容,让她油然而生出一种自己比其他一切都要重要的开怀和感动。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对自己的婚姻还有几分怅然若失,那么此时此刻,那点怅然若失已消褪得干干净净。在临窗的碎光中,她就做好了与他相持一生的准备,如今她的心更因这份重视和在乎而不断与之靠拢。

爱情可产生于轰轰烈烈的纠缠,亦能产生于平淡若水的关怀。可死缠烂打,亦可潜移默化。所有的出发点无谓乎相同的结果,而越在乎的人越努力。

慕子衿几乎将毕生的心思尽数花在了她的身上,对她时常偏颇身份的想法不说了如指掌,却也大差不离。事情做都做了,她又哪里需要别人的说教?蛇捏七寸,他比谁都懂得怎样讨她欢心。

百里思青眼眸中骤然绽放的光彩让百里奚寒微微一愣,她的激动和开怀不是装的,眉梢眼角都染上了藏不住的笑意。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安静颀瘦的男人身上。虽然慕子衿只张口说了一句,可这寥寥的几个字却以最强势的姿态悄无声息剥开了眼前人的心房,让她正式开始面对他的感情,并相对开始给予回应。

望着望着,他的眼神就变了,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食盒,也不知为了何故,轻易荡了平和的心境。

“十三王爷。”慕子衿恍若才见到他似的,凤眸里堆满了歉意。

百里思青也下意识地想起自己竟晾了十三皇叔这么久。她连忙松开抱着慕子衿的胳膊,不想腰肢却被他揽得更紧。

百里奚寒随手将袖一扬,笑若春风地移步道:“世子的脚程还真是够快。”

似是一反常态,即便他表面上看起来温润如玉,话语也平和依旧,举止之间却隐有不可逆视的冷冽。

“比不得王爷。”慕子衿慢悠悠一笑,虽唇色淡薄,但目光亮湛。

在百里奚寒的面前,他干脆地丢了柔弱的外衣,毫不忸怩地暴露出自己的霸道,理所应当地宣誓着对眼前人的拥有权。

百里奚寒望了眼天色,“世子在这时辰散值,若传入皇兄耳中,对世子而言也非福。”

百里思青心下升起了担忧,为难地想开口询问慕子衿要不要回衙办,却又察觉出他似半点也不介意自己的早退。

果然,听他淡笑着回道:“多谢王爷提醒。先前在衙办时身子不大精神,尚书大人便允了子衿回府。”

轻描淡写的解释,却令百里思青遽然紧张,“那现在好些了没?”

“身子不好来这里作甚?还不赶快回府歇着?”顾不上百里奚寒的神色,她便想要将慕子衿扶回轿子内。

慕子衿却轻慢地制住她的动作,“不急。”

他俯下比百里思青高了一头的脑袋,冲她温柔一笑,而后压低了声音,缓慢道:“好容易得了早退的机会,正巧可以陪你逛逛。”

狭长的眸子里盛了一丝狡黠,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焕上了惑人心神的颜色。

百里思青盯着幽湛的凤眸,竟觉得慕子衿的面容出奇地好看,连一旁的百里奚寒也似压盖不住他的光彩,让她不觉间便点了头。

百里奚寒静静地站着,出尘的风姿惹得来来往往的人竞相驻足。但很快的,他们的视线便被旁边的那对年轻的夫妻吸引。

男子低头,嘴角勾着浅浅的笑。青衫下,苍白且普通的面容蓄满了浓情。而女子身上不见新婚的艳丽,只着了干净的素衣,可那张绝色倾城的容貌却怎么也无法掩饰。二人从相貌上看着不大般配,然而神采又是那般契合。

不知男子说了什么,只见女子点了点头,那男子平凡的容颜竟衍生出了别样的邪魅,教人一时移不开眼。

缥缈的天色之下,如玉出尘的男子与二人站在一起,虽衣袂如画,可却如同局外人般,硬生生让人觉察出一丝无法言表的不和谐。再抬眼瞥去,那仙人般的颜色间不见温润,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肃冷。

不远处东湖的岸堤,有人同样静默地站着。六月的煦日格外地灿烂,四周的树木沐浴着阳光蓬勃竞长,那人的脸上却生机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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