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东京千代田区某出版社大楼楼下,花井付了车费后,后视镜中看到后座的真冬神不守舍地看着车窗外,不由得出声叫了下,“真冬。”
“……啊?”
“啊什么啊,到了,下车吧。”
“哦。”真冬闷声应道,跟着花井下了车。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出版社,作为业界炙手可热的新人之一,去年出版社的庆功会上,真冬和鲇食双双得奖,内部颁发的鼓励奖,专门为了她们两个设立的,那次鲇食的奖是花井代领的。
出版社内,不时看到有编辑和负责的作者在开研讨会,因为是属于半开放的空间,离得近些也能听到彼此讨论的内容。见到真冬,大多都笑着打趣问好。
倒没有发生前辈作家嫉妒而出言刁难的情况,真冬怀疑是不是以前鲇食来的时候ko过几个没有眼力见的,所以大家才对她这个小辈这么客气。
遇到打招呼的,真冬只能勉强笑笑,以往倒能回上几句,现在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看出了真冬的不对劲,花井在办公位置放下了包,就把她拉到商谈的小隔间,询问情况。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怎么写出那些作品的?
鲇食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她无表情地说出这番话,反而让真冬感到莫大的压抑沉重感。
相比较于抄书被发现的羞耻之情,她反而有些受不了那种被一棒子打下神坛的落差感。充盈傲慢与自得的气球,被尖锐的针一下子刺破,嘭地一声,回归最原始不堪的姿态。
秋元真冬,根本不是什么天才。她甚至鲇食口中的普通人都算不上。她自诩为作家,却干着创作者最为不齿的事情。
以前,她可以用各种理由借口搪塞,现在遮羞布被鲇食这个同龄天才一把扯开,她无法再自我遮掩。
在花井的询问下,真冬将她下楼喝水后,房间内自己与鲇食的对话大致说给她听。
“那个臭小鬼!又在乱说话!”花井咬牙切齿地扶着额头。原以为两个同龄作家见到面会有共同语言,借着这个机会打好关系,没想到鲇食这么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
不对,花井多少也知道鲇食对她人的不客气,所以才迟迟没安排真冬和她见面,这次更多的是一时昏头了,急于确认那个会场外惊鸿一瞥的女生是不是鲇食,所以才带着真冬急匆匆地赶过去。
失策啊,她想。
“真冬你别在意那个臭小鬼的话,她这个人想到什么说什么惯了。无视她就好。”
“小花井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什么?”
“那些作品不是我写的。”
“不是你写的还能是谁写的,”花井道,“真冬你不会因为响的一句话就开始怀疑自己了吧?你是我认为最有潜力的新生作家,没有之一。响写的确实也很好,只是她性格上问题很大,容易钻牛角尖。她这种性格的人可以是改革者颠覆者,却不一定是未来成就最高的作家。”
“可是,鲇食说我是普通人……痛。”
花井一记手刀,砍在真冬的头上,“我也是普通人啊,看不起普通人可不行。”
见真冬心情低落沉闷,她笑道,“你还想人家说你是个怪人吗,像响那样?”
“……我也没说要到那种程度。”
“其实,在我眼里,真冬你要比响奇怪的多了。”花井突然说道。
“奇怪?哪里奇怪?”真冬抬头问道。
“你要听吗?我先说在前头,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见真冬点头,花井才开口道,“响会闹出这么多事情,是因为她的三观和我们这种一般大众有些差异。那孩子,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她的小说里从没有表明过这种对错立场,那是因为她知道明确的东西是无趣的,对的东西很无聊,错的东西也一样,有趣的恰恰是那些分不出对错的纠缠在一起的事物。所以响的小说,不同的人看了会得出不同的见解。”
“而真冬你,”花井顿了下,迎上真冬的视线,“你看着的确普通,和常人相比只是偶尔耍耍任性,稍微被娇惯过头的孩子而已。然而内在的怪异感却要比响多得多。”
“真冬,你其实根本就没尊敬过谁吧?”
花井的话乍一听让人觉得一头雾水,可真冬却感觉手指逐渐冰凉,体温像是水球破了个洞一般从指间流逝。
“小花井,”真冬嘴巴有些发干,“你不能因为我不说敬语就……”
“不是敬语的事。”花井打断她。
既然开了这个头,她就要继续说下去,有些事她憋在心里很久了。
“说实话,我做编辑工作的这段时间也遇到过不少作家,有的高傲有的自卑,有心里怯懦偏偏要裹上一层嚣张外壳保护自己,也有内外都是不可一世狂妄自大的,可像真冬你这样相处起来没什么困难,可时间越久越觉得怪异的还是第一个。”
真冬突然有些后悔,开了这个话题。事到如今,想要制止花井继续说下去的恐慌,和想要听她继续说下去的期待,纠结在一起。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说敬语不是什么大事,响有时也挺大言不惭的,可真冬你的问题比她严重得多。无论是谈到你姐姐,还是你父母,同学老师土生还有我,我都没从你的话语中感受到一点点的尊敬之情。”
“真冬,你知道我和你相处感受到的怪异之处是什么地方吗。我们年龄差距也不算大,最起码没过一旬,可即便如此,你心中也有我属于年长者的概念吧。然而我在和你对话的时候,总感觉你是处在另一个维度的视点在审视我。”
“怎么说呢。我和你说说笑笑时,你也在笑,我能够感受到你的情绪是真实的,但仔细看着你的眼睛,就会发现里面缺少一种东西。该说是认同感还是什么。你像是画了个圈子,你站在圈子里和我聊天说话,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的,但位置是错开的。”
“‘你站在圈子外,而我站在圈子里,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你的言谈举止就像在告诉我这个事实一样,总能让我感受到这股隔离感,并且是无法依靠努力去淡化的隔离。”
花井深深看了身体已经完全僵住的真冬一眼。
“真冬,在你划定的那个圈子里,我、土生、你姐姐,哪怕你父母都不在里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