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看着喻杰敏,心有感触又关切的嘱咐道:“小喻,你记住,以后你想干什么,先跟我说一声,别到时候像今天这样,弄了个灰头土脸的多难看,挨了骂还丢了人,小喻,你说对吧?”
老唐,就是这个唐玉林对他的好,喻杰敏一直记在心里。
其实木工房的木匠,并不是就他和老唐是内地人,还有一个是HeB衡水的二级工郭三宝。一个是离喻杰敏老家不远,没有城里户口,黄县姓马的木匠,他不到三十岁,家庭成分比杰敏家还高,级别定为四点二级。
他平时少言寡语,但见了方助理和王木工头,倒是八面玲珑,会说话的很。
对喻杰敏这个近老乡、二十刚出头的小木匠,马木匠连眼睛都不睬。
他乡遇到没用的老乡,生怕抢了他的饭碗似得,唯恐避之不及。
听不懂当地话,是喻杰敏最头疼的事儿。同是汉语言,但从他们的嘴里出来就变了音。
木工房里其他的木匠,大多都是x市管辖的hz县海沟人,他们可是当地一点都没杂交过的纯种‘土著人’。
这些人受生产队派出,多年跟基地订下合同的临时木工,手艺好,根基深,排外性强,把内地同行视为不怀好意的抢食者,张口就骂,随意的侮辱。
木工房的三四个内地人敢怒不敢言,更不敢结伙对抗,受欺负啊。
语言不通,这些‘土著人’更是肆无忌惮的愚弄嘲笑内地人,喻杰敏就是想不通,都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怎么各地说的话差距就这么大呢?
就像当地话,本来话是这么说的,‘你怎么啦,到那里去,我说的你没清楚吗?你说我爹怎么啦,谁跟你说的,你胡说什么?你滚一边去’。
可通过他们说出来,就成了‘你爪者,到啊咋起咧,呶(nao)佛(fo)子你么挖清撒,你佛呶阿大阿木了(liao),菲给你佛子,你胡汆(cuan)撒子吗,唕(zao)沟子卖起。”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从他们嘴里出来,语速快,抑扬顿挫不明显,变音变味听起来好像在唱外文歌,生来乍到的人,一个字都听不懂。他们笑着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呢。
喻杰敏是刚高中毕业,时间不长就来到这个多民族、语言差异大的古城。
在语言不通上,没少受冷嘲热讽和白眼,心里实在憋屈的很,可又没办法。
要想单纯把当地话弄懂,还会说几句,没有个一年半载下点功夫的死记硬练,那就别想。
至于接触到的藏族、土族、**、撒拉族......等等民族语言,要听懂会说,你不专门的去功读,那就更难了。
最叫杰敏头痛的事,那就是他自从第一次跟师傅那天起,到学了十九天的徒,俩次被逐出师门,后来凭着自己的初生牛犊的胆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拼打,一年多就没做过同样的家居,每走一个地方都是做从没做过的木匠活,自己都感觉干的实在很累。
等他学着干出来,心情又大好,自己都佩服自己,哪怕是再累也快乐着。
木窗框终于做出来了,马马虎虎的验收合格,喻杰敏又做了几批,质量一次比一次做的好,一个月下来,单位给他定级,被评定为三级工。虽然在木工房里的木匠中,杰敏的级别算低的,但这个三级工可比十一中给的三级工,性价比那可高多了。
木工房里的二十几个木工,只是基地维修队的一小部分,还有大部分的木匠,一拨在工地上施工支模板,一拨在西门花园做家具。这七八十个木工中,真正的军中正式职工,就是军工,木匠里也就五个,其中四个姓王,是当地人,一个是从部队转业后学的木工,他是HeN巩县人,叫李良,其他木匠全是从天南海北来到x市的临时工。
在木工房里的木匠中,喻杰敏的工具是最差的,一些灵巧专用小工具,不是用着不顺手,就是根本就没有,用起来大部分都是借用老唐的,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的工具得到了彻底的更换,那他在以后干其它木匠活,工具就成了他最头疼的事。
那是一九七四年早春的三月,这天是星期一,可是高原的早晨,还是寒风刺骨,天上飘着稀落的雪花,街道上冻结的溜冰,在初升的太阳映照下,折射出耀眼的光亮,行人走在大街上,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喻杰敏推着自行车,刚探出过道走廊的出口,一阵凛冽的冷风迎面扑来,冻得杰敏一哆嗦,缩着脖子,又把皮帽子压低,整理了一下口罩,只露出一双眼,顶着劲风,骑上自行车,吃力的抓住车子双把,一人一车歪歪斜斜的向东而去。
进了基地大院,喻杰敏来到木工房的院子,四下一看,惊奇的傻愣在那里,木工房、电锯棚、好几堆木料,凭空消失,只剩下一片杂乱无章的院落,只是在院门口还有一个六七平米的值班室,在诺大的院落里,更显得孤零。
喻杰敏推开值班室的门,值班室不到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靠北墙是用小方木随意钉的两个木凳上面担了一块床板,床板上铺了一个外面是麻袋皮包裹的厚厚草褥子。
黄县老乡马沙明,蜷缩的倚在卷起的铺盖上,身上搭了一件军大衣,脸色蜡黄,憔悴的闭着眼睛。
靠门口一侧的木窗下,放了一张两抽屉的办公桌,跟前一把椅子上坐着老唐,正在低头抽烟。
靠屋子西边支了个烧煤炉子,本来不大的房间,显得挤挤巴巴,进去四五个人,那就得站着,想转身活动一下都难。
这间屋子,成了马沙明值夜班兼宿舍的地方,也是木工头王云龙白天办公的场所。
老唐见喻杰敏进门,看了他一眼,也没搭理。
马沙明根本连眼都没睁,杰敏觉得这两人今天是怎么了,待理不理的,以前从来没有过呀?再说整个木工院里的木匠都到哪去了?
他疑惑的问老唐:“唐师傅,咱这木工房是什么时候搬的,咋休了个礼拜天,就什么都不见了?搬得也太快了吧,啧啧,太麻利了,我......。”
“嘘,小喻你跟我出来。”老唐摇着手,‘嗖’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喻杰敏的胳膊就把他拉到屋外。
“什么,什么呀?说个话都神神秘秘的,还要把我拖出来。”喻杰敏不解的问道。
唐玉林嘴一噘,小声的说道:“你先去咱们原先的木工房看看,回来我再跟你说。”
喻杰敏更加疑惑了,他好奇的边走边回头看了老唐一眼,心里想,这个人今天说话,怎么叫人摸不着头脑,真是怪事。
他往前走去,老远就能闻到烧木柴的味道,到了跟前,他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木工房的原址上,地面黑乎乎的一片,跟前的石头砖瓦块都是黑的。
那么大的木工房找不到一点痕迹,说是着火了吧,那怎么地上连一点未烧尽的木块都没有,这把火烧的也太疯狂。
喻杰敏还是有些不信,他在地上用脚拨拉了几个地方,发现被烧变形了的刨刃和其它铁器工具,杰敏惊呆了,茫然的抬起头,又看到与木工房一墙之隔的一栋三层单身宿舍楼,墙体都是黑的,窗玻璃支离破碎,木窗框窗扇被火都烤焦了,好像是这里曾经历过一场欲火战争。
火,木工房着火了,还是一场叫人眼睁睁,毫无办法出手救援,看着把一切烧完的大火。杰敏震惊了,这把火烧的也太厉害了,烧得他不知所措,没了,一天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刚稳定下来的临时工作,是不是也要没了?
他不知道木工房烧没了,工具烧没了,自己以后可怎么办。他这个小木匠,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工作还有没有着落?没有那个境界考虑这把火,给带来了多大的损失。
杰敏深深地叹了口气,怅然在烧焦木工房的土地上徘徊,他一时还走不出这个圈儿。
“小喻,你在哪瞎转悠啥吗,低头找金子啊?好啦,快回来吧。”唐玉林压低声音,往前走了几步,离开值班室稍远点喊道。
喻杰敏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几步一回头的朝后看,来到老唐跟前,两手一摊的说道:“完了,一切都完了,唐师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嗨’,老唐一想起当时那吓人的汹汹大火,还有点后怕,他深叹了一口气,皱紧了眉头恨恨的说道:“我听说木工房起火,就赶紧跑过来,这都是郭三宝这怂娃办的‘好事’。礼拜天别人都休息,就郭三宝在木工房里瞎捣鼓,把个换下的锯梁随意的插在炉子里,炉子里的小半截烧完,上半截带着火翻落在炉外,引着了跟前的刨花。”
老唐摇了下头,接着说道:“这怂娃还不知道,等烤的觉着身后火光忽闪热乎乎的,回头一看,炉子附近的刨花着火了,吓得怂娃慌了手脚,一边大声的哭喊‘着火啦,着火啦,快来人救火呀’,一边脱下棉衣,扑打着窜起的火苗。这可好,棉衣扑打着已经着火的刨花,飞溅到屋里的四处,又引起好几处着火,还真是干柴遇烈火,屋里烧成了一片,大火呼呼的窜上了屋顶,咱这屋面是油毡,油毡遇到火,就像火上浇油,火势更猛了。”
说到这里,老唐感叹的‘嗨’了一声:“昨天风又大,火借风势,风助火势,泥巴哪护的住竹帘子墙,木工房霎时成了一片火海。郭三宝刚开始还在屋里忙着救火,烟熏火呛的把他逼出来,身上都着了火,躺在地上扑打,哎呀,你没看把个娃烧的,衣服不是这烧一块,就是那还有火星,头发眉毛都烧没了,可怜啊。”
喻杰敏听到这里,也跟着叹了口气,听老唐继续说道:“院里的人看到木工房起火,都跑过来,附近部队的战士拿着脸盆水桶跑来救火,报警电话四处求援,西大院门前,看着火势冲天,烤的人老远都能感到炙热,人根本就靠不到跟前,毫无办法。”
喻杰敏着急的问老唐:“那怎么不赶紧找消防队呀?”
老唐斜眼看着喻杰敏,鼻子‘哼’了一声说:“天干物燥,火势来得猛,时间不长,就看不出木工房的影子,烧坍塌了还在烧,就是消防车来了也都晚了,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