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淑想起临走的那天,天还不亮,她爹妈就把她叫起来,面对着她这小老生宝贝闺女,舍不得她走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嘱咐她:到了西北,爹妈都不在跟前,没人疼你,自己要收拾好自己,婆家不管做的对错都要忍着,多干活少说话,有了委屈不要在人家跟前掉脸子,要想哭就等着夜里家里人都睡了,用被蒙着头偷着哭,实在忍不下去咱就回来,爹妈什么时候都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说的是千言万语,还觉着没说透。
听的玉淑只是‘呵呵’地笑,她拉着她妈的手,安慰道:“妈,你就放心吧,我了解杰敏,他不是那种轻飘耍奸的人,要是杰敏真有那么一天变心了,我会自己回来,你们也知道,我这人平时谁也不招惹,可真的谁要存心欺负我,我惹不起还知道躲得起。”
王玉淑看他爹妈眼泪吧嚓的表情,就故作轻松的劝解道:“好啦好啦,你看你们俩,你闺女进城是好事儿,别人还巴不得呢,怎么看你们的样子,好像我要去受苦受难似的,杰敏这人我是跟定了,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就看我的造化,爹妈,你们都高兴点,这样我就是走,心里也踏实了不是?嘻嘻。”
闺女真的跟着心中的恋人要走了。
这天在金山车站,客车发动慢慢起步的时候,玉淑她妈颠着‘三寸金莲’,和她大姐小姐跟着汽车后面跑,看着玉淑从车窗探出的头渐渐远去,嘴里一再的喊着那一句:“进城后早早来信,别忘了、别......忘......了。”
玉淑的眼睛模糊了,她挥动着伸出窗外的手,对着小跑着的妈和姐,来回摆手、摆手......。车走出老远,车后还回荡着她喊出的“知道了,知......道......了。”
这时的玉淑,坐在火车上,挨着少女时代的梦中情人,真想多说几句话,可她实在睏得坚持不住,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强打精神,尽量不在杰敏跟前就这么睡,可是她还是没有争得过瞌睡,坐在座位上斜倚窗边,眼睛朦朦胧胧一闭,人就睡过去了,睡梦中,她的脸上还洋溢着甜蜜的微笑。
六月天孩儿脸,前一站还晴空万里,紫阳高照,淡淡的云彩在慢慢的移动。可到下一站,阴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借风势,风助雨势,透过车窗看外面,朦胧的雾中雨柱,倾泻而下,冲刷着大地。
雨水挟着泥土,泛着黄色浑浊的水流,顺坡冲入低洼处,转眼就形成一个或大或小的水湾。
列车在雨中穿行,车厢开了灯,光线还是有点暗,旅客靠在座位椅背上,可能是受下雨天气的影响,大脑皮层麻痹,大多都在昏昏欲睡。
火车每次遇到拐弯时,透过雨幕,总要示警的拉响汽笛,呼啸而过。
列车在行进,雨下的越来越小,雾散开了,西边天上挂着一条斑斓的七色彩虹,阴暗的天空,在慢慢的放亮。
火车徐徐进站,头顶又是一片艳阳天,前后时间不长,两地相隔也就是几十里路,旅客好像眨眼经历了两重天。
六月是三夏收粮播种最忙的季节,也是进入夏季炎热天气的开始。
火车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爬坡,透过车窗,老远看去,散落在田间地头的庄稼汉子,脚下的土地冒着热气,他们汗流浃背的正在忙活。
嗨,最苦最累的还是农民,一年四季靠着双手,与天与地抗争,土里觅食的艰难,城里人哪知他们的辛苦啊。
车厢里的喇叭突然响了,播放着京剧样板戏,高亢有力的唱腔,感染着旅客。
正听得有劲,喇叭嘎然而止,列车女播音员,随着音乐的伴奏,用她那沁人心脾的甜美声音播报:“旅客同志们,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x市火车站,x市是个历史悠久而古老的......。”
旅客们一听终点站就要到了,那些不常坐火车的人们,‘哗’的站起来,有的抻着脖子伸着胳膊,踮起脚尖就要从行李架上往下拖拉行李,有的撅起屁股,把手伸进座位底下,准备往外拽包裹。
这时,王玉淑和喻杰恒也都站起来就要行动,还没等杰敏阻止,乘务员站在车厢出入口的座位上,手里拿着电喇叭,高声呼叫着:“都坐下,都坐下,说你呢,还不快坐下。大家安静点,为了你的安全,都坐在座位上,不要着急,等列车停稳再拿你的行李都不晚,坐下、坐......。”
乘务员撕破嗓子,还是有些性急的人,早早的把行李包取出来,不是抱在怀里,就是揽肩搭在前胸后背上,站在座位前或是车厢走廊间。
火车稍一减速,他们就前仰后合的站立不稳,一不小心,不是连包带人扑进对面座位上的旅客怀里,就是随着车的惯性,在走廊里往前踉跄的紧跑几步,然后再往后退几步,就这样他们还是舍不得放下包裹坐在座位上。
要是碰上列车进站前停车等信号,这些人被包裹压得身上都出透了汗,就是舍不得把行李放下,实在坚持不住了,当他们刚放下包,坐下还没喘过气来,火车又启动,他们赶紧又把包裹撂上了肩抱进怀。
等他们还没有出站台,人已经累得呲牙咧嘴,坐在地上走不动了。
列车停稳,旅客们肩背手提着包裹,拥挤着从狭小的列车门,鱼贯而出的到了站台。
有的来接站的,三五成群说笑着轻松出站,有的抻脖四下扫视,看有没有来接的,还有的就知道没这个谱,直接走出站口。
喻杰敏三人下车后,随便往四处扫了几眼,没有看到他爹的影子,干脆直接就出了站。
他们站在高高的出站口台阶上,往诺大的火车站广场寻觅着。
一九七六年六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二十七分,也是喻杰敏这三人,第一次以正南八北的城里人身份,踏入了x市古城,他们骄傲,他们自豪,他们想大声呼喊,x市——我来啦,可是再激动,看着周围穿着各色服装的人流,熙熙攘攘,按耐住心中的亢奋,他们还是忍住。
旅客下车都离开了站台,出站口的钢管栅栏门锁上了,跟前只有喻杰敏这三人,他们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的扫视着广场,又朝着广场入口,着急的往站前的湟水河桥头望去,就是不见喻晋阳的影子。
三个人出站时又背又抱着沉重的包裹,累的出了一身汗,坐在行李上休息。
高原的天气,说是六月,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已经不怎么使劲儿,风吹在身上,汗一消,还真觉得有点凉意。
等的时间长了,喻杰恒不解的问杰敏:“哥,咱临走的时候,不是发电报给咱爸告诉他接咱们吗?是没接着电报还是把咱忘了?要是一直不来,咱还就这么傻等着啊。”
杰敏也等的不耐烦了,突地站起来,说了声:“走,咱不等了,反正我也知道路,咱们坐公共汽车走吧。”
说着他就把放在地上的行李撩在肩上,领着玉淑和杰恒下了台阶,走进了车站广场。
当他们走到广场中心,杰恒眼尖,突然喊了一声:“爸,咱爸来了,你们快看,广场入口骑自行车的那人,没错,就是咱爸,爸、爸......。”杰恒高兴地大喊了几声。
杰敏一看还真是他爹,只见他爹骑着自行车,脚跟踩着车子的脚踏,两腿特意的撇向车子的两边。
头上是一顶深灰色的帽子,偏右脑斜扣的虚戴着,戴了一副茶色眼镜,嘴里叼着烟卷。
上身穿着浅灰色的涤卡中山装,扣紧了扣子,就连风纪扣都扣上了,领口一圈露出内衬的白衬衣领子,腿穿深蓝色毛华达裤子,脚蹬一双牛皮薄底儿的黑帮圆口布鞋,手上带着白手套。
人在车子上,还不停的左右摇晃着身子,老远打眼一看,真不知是谁家招摇过市的子弟,显摆的有点邪气。
喻晋阳穿戴得体,五官端正,身材偏瘦,白净的皮肤衬托出他的洁净干练。
虽然生日小,可也是四十七八岁,小五十的人了。大孩子都二十五六岁,可他还是心不老,对穿戴一点也不含糊,会穿又会自己打点,生眼人第一次见他,准会说他顶多四十岁左右,喻晋阳真的不显老。
杰敏兄弟俩看他爸也不下车,车把左扭右拐,透过眼镜扫视着广场在找儿子。
他俩放下行李,边往跟前跑边大声的喊叫:“爹,爸,俺在这里,在这呢。”
喻晋阳一甩脸,看见俩儿子笑呵呵的跑了过来,他两腿支地,跨在自行车上,等他们到了跟前,才撩腿下了车子。
杰恒接过自行车,想问又不敢问,最后还是憋不住的问道;“爸,这大白天的,也没有风沙,你怎么还带着墨镜,再说天都热了,你还带着手套,用得着吗?”
喻晋阳摘下墨镜,瘪了下嘴,似笑非笑的看着小儿子,吓得杰恒赶忙低下头,不敢看他爸。
杰恒从小就怕他爸,虽然从没动手打过他,可不知怎么了,一见到喻晋阳,连话都不敢说,就像老鼠见了猫,就是个怕。
今天他冒着胆子问了几句,叫他爸这么盯着看了几眼,心里‘突突’直跳,吓得再不敢吭声。
“哎,杰恒,你长大了呗,还能在我跟前说上几句话,嗯,出息了,不错。你问我怎么大白天戴墨镜,呵呵,你的意思我要是黑灯瞎火的带墨镜,那就正常了是吧?哈哈哈。”
喻晋阳说笑着,真假参半的接着说道:“你小孩子家家,刚到大西北懂个屁,你们别看现在太阳老高晴空万里,这高原天气,说变脸就变脸,转眼就会飞沙走石,把天地刮得昏暗,刮得眼睛都睁不开,你要是不戴墨镜,等回到家里,眼睛里吹进去细面面的尘土,再怎么洗都会觉得眼涩难受。”
说着把戴手套的右手抬起来,感触的说:“杰恒你问我怎么六月天还戴手套,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里一早一晚温差大,天凉,早晚不戴手套,就觉得手上凉嗖嗖的,这都习惯了,平时也就一直戴着。等你们住下,就知道这里的天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