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能够真正地站起来行走,已是过了一周以后了。
走的那天,天寒把整个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从里屋房里的柜子里拿出一件猎户的旧衣裳穿上,仔细抚平上面的折痕,慢慢地,低着头,走出了门口。
走到屋外时,青龙子、聂大刀二人正坐在门外空地的凳子上饮酒。天寒也不曾理会,走到门后面拿了些晒干的野味,头也不回地,就走出门外,踏上了回城的小路离开了。这时正好是早晨,阳光不强烈,有点暖,走在路上,天寒的影子被拉得有点长,还搭在门口旁立的篱笆上,但终究是走远了,渐渐地,天寒消失在路的尽头。
青龙子与聂大刀还坐在原地饮酒,好像没有发现过天寒的离开一般。过了一会儿,聂大刀举起酒碗也不喝,定了定,突然向青龙子道:“怎么你会选择了他?”
青龙子好像没听到聂大刀的询问似的,慢慢地抬起手中的酒杯,一口干尽,喃喃地说:“我记得以前我也是这样的,就在这样破的屋子里,走出去,却再也没能走回来了。”
聂大刀默然,把手中酒碗的酒一抬脖全倒进了喉咙,紧接着把碗一甩。碗越过矮矮的篱笆飞了出去,飞到不知名的地方,隐约间听到有着地破碎的回声。
聂大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用刀鞘来支撑着身子。他只是站着,没有别的举动,却不知为何,他看向的方向,恰好的,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那时,斜阳清光,苍茫大地。
天寒毕竟伤刚初愈,走不得长路,一路上走走歇歇,走了有大半天,才回得到镇子里见了掌柜。
一见他走到店门前,掌柜一下子就扑了过来,连声说道:“兔崽子,跑哪啦?这么些天了!”又见他换了一身猎户衣衫,又不往地问他:“衣服破了?怎么破的?”
天寒看到掌柜,紧紧地闭着嘴,还苍白着的脸泛起一阵潮红,突然间,他猛地一扑进掌柜的怀里,放声大哭!
掌柜看到,诧异不已,抚了抚天寒的后背,突然间,也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搂着只及自己半身高的天寒,嘴里不住地说道:“哭吧,哭吧,孩子,有什么委屈都哭出来!还是个孩子呢!还是个孩子呢!”
天寒头埋在掌柜身上,身子颤抖着,过了好久好久,慢慢地,哭泣声渐小了起来。天寒抬起头,望着掌柜,掌柜也望着他。
掌柜说:“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但想说的话,我在听。”
天寒没有出声,过了一阵子,又埋在掌柜的怀里嚎啕大哭。他哭了好久好久,终于,这次真的慢慢地歇了声。
歇了声过了又一会儿,天寒才又抬起头。掌柜看到,天寒的眼都哭肿了,可是天寒望着掌柜,嘴里还是说:“掌柜,我没事了,让您担心了。”
掌柜看着天寒,久久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挽着天寒的手臂,进了客栈。
天寒终究是什么都没跟掌柜提起。那晚,有伙计看到,天寒离开了客栈后,掌柜屋里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宵。
第二天,掌柜像是忘了这事似的,生活一切如常。唯一不同的是,天寒第二天过后,再也没回到他自己的破庙里住,而是住进了掌柜的店里。
天寒住进了店里,但往外走的时间比呆在屋子里要长得多,一有时候,他就往集市里跑。本来,天寒身上并没有钱,他的衣裳,是掌柜客栈的小二穿破了打算扔掉的,他的一日三餐,都是店里的残羹剩菜,如此生活,哪里需要什么钱?
可是,天寒答应了给聂大刀二人买食物,这样一来,他也就必须有钱了。本来以他的性格,恐怕会打零工来赚这些子钱,而以他的人品,还是镇里的人都知道他的经历,可怜他,有事无事,只要他想,他总可以找到些事做挣几文钱的。只是这次,却大大的不同的,他居然向了掌柜要钱。
掌柜刚听到的时候,也很诧异,不过也没说什么,一下子就给了天寒三两白银。三两白银,这可不是小数目,足够寻常人家半月的开销了,可掌柜却是没半点犹豫,可见掌柜对天寒的疼爱,而且掌柜他也知道,天寒是个有分寸的人,因此,他放心,他跟天寒还说,如果不够,可以再向他要。
天寒道了声谢,就出门往集市里去了。
镇子虽然小,但由于刚好是在交通要道之上,两条到州郡的必经之路都得往这里过,这里的集市,却是非凡的繁华。有人可惜道,如果不是恰好四处环山,这里就算成不了州郡,也能成了个重镇。可也有人说,这样也好,没沾多少铜臭,是个活人的好地方。
但无论是怎么,东来西往这么多人,其间的物资补给总是必需的,这样一来,也使得这里的集市繁荣至极了。
天寒走到了集市,那时恰好正午,烈日当空,但这样的酷热却不减集市半点的喧闹,反而更添其的热闹与躁动。人来人往,从外地来的马车在其间缓缓地流着,各种小贩各种商户嘶声力歇地叫卖着——这一切,像在一个着的锅里煮着,等着些什么东西下料好出个意思。
天寒汇入了人流之中,随行随走,慢慢地看着走着,仿佛是漫无目的。老实说,天寒这一次出来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购置聂大刀、青龙子二人的食物。但不知为什么,天寒只在这里面逛着,也没有特意地去找,有时路过几间卖吃的摊位商铺也是路过不进,走走看看,好不悠闲的样子,手里还一下一下地抛着掌柜给他的几贯钱,若不是还穿着那打着补丁的衣裳,那神态,竟是十足的纨绔子弟模样。
这一下,可是有趣了。要知道,天寒这一个人,虽然平常是默不作声的,但是为人极好,旁人有个大事小事,跑个腿什么的,都少有拒绝的,小镇不大,这样一来,人人对天寒都有几分喜欢。而且,还有一个更要紧的缘由便是,这个小镇虽然是个交通要地,但也因四处环山之故,还有不知为何,没多少的外地人愿意定居在这里,这二十多年来,也就只有掌柜来这里开了一间客栈,还有天寒这个不知归处的人儿了,所以,天寒在这镇里,认识他的人还真的不少。
而现在,天寒像个纨绔子弟般在集市里走着,可大大地颠履了过去人们的印象,这一来,他在集市里的一举一动,竟惹来了不少人的关注。
大概逛了半个多时辰吧,天寒终于停下了。这时,刚好一把叫卖声传来:“卖馒头喂,好大好香的馒头喂~~~”天寒就在这个馒头摊前停下了。他向那个卖馒头的小伙子问道:“馒头怎么卖?”
“一文钱一个大馒头。”
“大馒头?有多大?”
“您想有多大就有多大!”
“好,那让我来一百个像那个碗这么大的馒头!”天寒手指一指,指着旁边馄饨档一个吃着馄饨的汉子手中的斗笠碗道。
“啊?!”
这真的把那小伙子吓了一跳,要知道,凡是街边小吃讲究的是“价廉物多”,味道还在其次,关键在于“多”之一字,这样一来,这个好生意的馄饨摊子的斗笠碗也就不是一般的大了,本来斗笠碗已是广口,这个碗还深,更比一般的碗要大,差不多抵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盆子了。小伙子再看了看旁边的馄饨摊,天寒手指的那个碗,不确定地重新问多一遍:“小友,您要多大的说?”
“不是刚告诉你了么,就是那个碗那样大!”
“这……这……”小伙子看了看天寒,再回头看了看身后蒸笼里的馒头,最大的那个也只不过有自己一个拳头大,心想,哪个有这么大的馒头,我做馒头不长不短都有十几年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馒头的!这不纯是来找茬吗?这小子平时挺好的人来的,今天发什么神经了?想到这里,小伙子心中暗暗有些不悦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对天寒说:“嗯……小友,我这里的馒头绝对是镇上最大的了,但最大的没不可能有您说的这个这么大的!到别处你还没有像我这般大的了,不如……将就一下吧?!”
天寒连连摇头,摆手道:“不行,不行,我偏要这么大的,别说差这么多,就是差一丁半点的,都不要!”
这下子,小伙子真的没办法了,心中已是有几分认定天寒在无理取闹了,再一看周围也正因天寒这一摆弄,围了一圈人在看热闹,却没了人来买馒头,而且眼看着自己有成为玩笑的嫌疑,真的怒了起来,便打算找个由头把天寒捉到掌柜那里讨个说法好了,于是口中再不客气:“但,我这里真没有,这样有什么办法?而且,世上哪有这么大的馒头?!”
天寒看到周围开始围起一堆人来了,却也不慌也不急,反而神态更显悠闲,笑着对小伙子说:“大哥,话可不是这样说。现在没有的,不代表您做不出来。只要您做出来,这一两就是您的了”把手中的白银抛了两下,手指捻出一两给小伙子看。
“做?一两?”小伙子眼红了,心思也活泛了起来,“对对对,可以做,您稍等,我这就回家去做!”
“不不不,”天寒连忙拉着小伙子转过去的身子,接着说:“我要您在这里做!”
“在这里?什么材料都没有,怎么做?”小伙子苦了脸,又难为了起来。
“你可以拿面粉拿过来,再借张桌子,就不可以了么?”
“对对对。那您等等,我速去速回。”小伙子听到,心念着那一两白银,什么都没想,一股脑地答应下来,就转身奔回家去拿面粉,竟连他的摊子都不管了。
天寒看到他一下子就跑老远,连手边的生意都不理了,不由也有些好笑,转转头,向着小伙子背影喊道:“我这在这里等,帮您看着摊,速去速回吧。”
这一下子,可是让整个集市的人注目了。像斗笠碗般大的馒头,真是生平未见,个个都想见识一下,一传百传,都聚了过来了。
要知道,传言之厉害不是言语可以表达的,且看下面的版本演变就略知一二了:
“听到么?天寒啊,要买斗笠碗般大的馒头,还要现做,不过也值了,付个一两白银啊,都不知天寒这个穷孩子是哪里来的钱?”
“啊啊啊,天寒啊,要买脸盆般大的馒头,还要当街来做,这不是难为人么?不过天寒说给十两作为补偿!这样想来,换我我也做。”
“来来来,听到没?那个掌柜收养的那个穷小子,现在富了,想听整个蒸笼般大的一个馒头,十两黄金买一个,这不是有钱没处花吗?”
听到旁边的一个大姨在人群中散播小道消息时,一个路人就出声了:“哎哎哎,我看啊,那个穷小子拿的是掌柜的钱,我看啊,来了三年,终于露出尾巴,我们都以为他有多好,现在看来,都不过是个白眼狼!败家子!”
“那个天寒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人听见这样说,随之说。
“新来的吧,天寒那小子来的这三年,我们个个都知道他是好孩子,尽管性格就……去去去,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都成这样了,我们都看错他了!不能让掌柜吃亏,去去去,告诉掌柜去!”
话刚落下,早有自以为好心的人飞似的跑去客栈那了。
且把这些闲事放下,但说天寒等来了小伙子回来,现场开工做那个大如斗笠碗大小的馒头。
揉面揉了一阵,小伙子终于还是开口了,脸带难色地对天寒说:“客官,一百个真的做不来,我想啊,做完都要入夜了。可不可以做少点,少钱点也好,成么?”
“嗯……”天寒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十八个。”
“好!”
这十八个馒头整整蒸了两个笼屉,一个时辰后,白白的馒头蒸好了。小伙子用抹布擦着额上细密的汗,小心地把每一个馒头单独地用细麻纸包好,再三个捆成一串,成了六串,递给了天寒。
天寒小心地接过,放在地上,从腰带里掏出一两白银付钱。那小伙子一看,连连摆手:“不成不成,这只有十八个,我只收你三十六文钱就好,这个我真要不了,找不了这么多零钱。”
天寒听到,笑了,道:“不妨不妨,哥们,这一两就当我放在你那里,反正我还要来你这里买的,以后的都在里面扣咯。”
“嗯……”小伙子心想这主顾不好侍候,本来想要推掉的,但眼瞧到那白花花的一两白银,还是舍不得,咬了咬牙,下了决心道:“成!”
天寒哈哈大笑地把手中的一两扔给小伙子,看见小伙子接到后,转身提起地上六串馒头便走。
此时,在小镇里另一角落,在一间破落的屋中,空空的,却有两个人。一个人躬身而立,另一人静坐于椅上。
静坐在椅上的那个人似乎听到躬身那人说的话有了些许疑惑,忍不住轻发出“哦”的一声,然后,沉默了一下,挥了挥手,那躬身的人再一鞠躬就退出门外了。
室内再次陷入了死寂,光线昏暗,尽管此时还是白天,却仿佛没有任何光线可以进入这里,显得阴冷。那人就静静地坐着,也不作声,也不动,似乎是死了般。
良久,才有一句话划破这室里的死寂,一字一顿地:“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