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魏府走到张家的时候,正值黎明时分,上京突然来了场黑云压城的瓢泼大雨。
谢云嫣所在的平房,刮风下雨便会四处漏水,凄风苦雨交替间杂。
小孩子夜里一般都睡得很熟,但是清寒雨夜中的谢云嫣,一晚上定会醒神几次,确保破旧的棉被紧盖在常乐身上,唯恐她着凉。
我站在她们面前,却感到那阵雨的中心愈加往谢云嫣所在之地靠拢,血月剑紧跟着有了轻微的晃动。
活人阳气甚重,不能给妖兽魔怪任何助力,掌控死魂是唯一的捷径。
而谢云嫣这样罕见的死魂,其魂魄透彻到毫无杂念,若能将其心智掌控,无疑会使法力提升一大截。
透过窗外的密雨,我看见了一个头戴斗笠的蓑衣女人。
强烈的魔气透窗刮来,显而易见,那蓑衣女人是只年岁不小的魔怪。
花令侧过脸看向我,眉梢一挑低声开口道:“要不要我出门杀了那个丑八怪?”
我握着血月剑回答:“不用,她看不到我们,等一下再动手。”
那只魔怪顺着一阵撞开房门的风走进来,在谢云嫣面前陡然现身,窗外一道灰白的闪电劈过,谢云嫣惊觉坐了起来。
谢云嫣看到面前站着的陌生蓑衣女人,用棉被将常乐盖了个完全,她挡在常乐身前,语调平静低缓地问道:“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斗笠将魔怪的整张脸全部挡住,只在一道白过一道的闪电中显出模糊而可怖的轮廓,她低垂着死气沉沉的脑袋,声音却是无与伦比的诱.惑,“谢云嫣姑娘,你现在沦落成这幅模样,到底是因为谁呢?”
见云嫣没有回答,她接着嗤嗤地笑道:“若是没有当年谢家的满门灭口,你还是赵荣国平宁郡的清贵大小姐……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将你害成这样?你想不想,让当年派出杀手的五皇子,一个人凄惨地死掉?”
她停顿了一下,低着头勾起唇角,继续说道:“我帮你杀了赵荣当今国君,你说好不好?”
所以说不能听信陌生人所言,是多么正确的一句话。
若是追根溯源,那谢云嫣的一切苦难与不幸,的确开始于那个充斥着刀光剑影的雨夜。
但是这个扯谎的魔怪真是十分风趣,倘若国君有那么好杀,天界那位负责守护国君的紫微星君又怎么会一天忙到晚。
谢云嫣的手护在常乐身上,看着魔怪道:“五皇子当政以来轻徭薄赋,休养民生,为什么要帮我杀他?”
那身着蓑衣的魔怪沉声一笑,紧跟着接话:“你难道不想报了灭门之仇,不想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谢云嫣的手恍惚中好像顿了一下,她垂下眼睫,低声答道:“他死,我亲者不能生,他生,赵荣百姓有生。报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中好过,可他死了以后,我也不会好过。”
谢云嫣水润的双目泛起涟漪微波,清丽苍白的脸上依旧一片沉静安宁,她抬眸紧盯着魔怪,压低声音继续道:“此外,我猜你并非凡人,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起。”
被雨沾湿的斗笠上抬,骤然露出有半张脸那么大的骇人巨口来,那个大嘴女魔嗤嗤笑着说:“不愧是我看中的魂魄,今天一定要将你的魂力......”
她那树枝一般的枯爪伸向谢云嫣时,被我用血月剑一把砍下,魔怪尖利地嚎叫出声,使劲甩出另外一只爪子来。
此时原本在熟睡中的谢常乐,无可避免地被这样的响动给吵醒了。
我破了障眼的隐身术法,在房内和那魔怪打了起来,常乐那双黑亮的眼睛始终盯在我身上,让我因怕吓到小孩而有些紧张。
缠斗几个回合后,血月剑直接刺入蓑衣之后的心脏,花令跟着放出解除瘴气的云雾,长了张血盆大口的魔怪,就这样被化成了几道青烟。
然后我想起来,常乐和谢云嫣好像还在旁边看着。
我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们,诚恳地胡说道:“贫尼隐居深山已达数十年之久,近来贫尼一直在设法收复这只魔怪,深夜有碍施主歇息,叨扰了。”
我庄严地迈出门槛时,却听到年仅三岁的常乐软糯着声音问她娘道:“娘,为什么那个姐姐头发那么长,长得又那么漂亮,还说谎骗我们她是尼姑呢?”
淅淅沥沥的雨点中,我闻言差点跌了一跤。
云开月明,天边微霁。
我回想起谢云嫣的话,却几乎要觉得她油盐不进。
可是很多人的坚强,不过是因为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
我虽然动不了定齐的国君,却能陷害定齐的康王。
来人界之前,我在冥洲王城的督案斋里查阅了上京城所有臣子的寿命,找到了一位死在当下的高位官员。
上京城人口众多,我只想要这样一个死者,死前有着能得到国君注意的特殊身份。
这位高官的家属在整理其遗物时,于只有死者和妻儿知晓的密盒中,发现了厚厚一沓的信件,每一封拆开来看,都是没有落款的匿名。
每一封信的字里行间都狂妄至极地穷尽所有威逼利诱的手段,希望收信者可以投靠更年长睿智的明主,而非乳臭未干的小儿。
而最后一封信,更是以破罐破摔的语气威胁道,若不按照之前所言明的指示去做,一家人恐有性命之虞,倘若迟迟做不出决定,奉劝收信人不如在月末之前,来个干脆的自我了断。
读了信的遗孀和嫡长子,连夜将所有信笺送入了宫里。
刚看完儿子女儿方才回到主宫的国君,对着明烛将所有信件仔细看完,便将它们烧了。
次日的言官上谏,出言七日前几位王族当街驰马,于闹市撞人,伤及妇孺有八,有辱王家颜面。
这位言官,也是我精挑细选的好人家,他虽然今年七十古稀,但是还有一颗红彤彤的匡君辅政的心。
可惜他每日下朝之后,便在书房一心钻研古文先学,所知道的时事大都来源于家人告知,在家人那些或隐瞒或美化的消息包围之下,他已经好久没有谏言过。
然而七日前的事今天才拿来说,实在有些不讲道理。
康王当下就立刻出声,疾言厉色地训斥言官,态度是很明显的狂放倨傲。
几个身居高位的朝臣跟着附和几句,国君说了些场面话,罚了那些王族的俸银,此事便这样轻轻地揭了过去。
诸如此类的事我做了很多件,虽然没有一件直指康王,但他的性格实在很配合我。
或者说,他可能本就适合在平叛之地用直来直往的方式达到目的,而不是在深水井冰的上京,凭着一己好恶视他人为无物。
定齐的国君手中已经掌控了七成兵权,这么些年来,他若有那个度量宽厚王叔,就不会在杀伐残酷的储君争位里脱颖而出。
我坐在定齐朝堂的房梁之上,想到今晚月黑风高,宜办事。
当天晚上,花令难得正经地拦在我面前说道:“挽挽,天界的紫微星君相当难缠,你动不得由他守护的国君。”
我用黑布蒙了半张脸,拍着她的肩膀说:“没事,我只是去吓吓国君,又不会真的砍了他。”
最后花令虽然屈从了我的淫.威,却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句:“非得等紫微星君亲自找上门来……你才会知道有多麻烦。”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我端着特意买来的锃亮砍刀,在国君正宫里现身。
彼时他正在用细笔勾画各国的地图,抬起头就看到一把擦得光亮的砍刀擦过他的肩膀,直直嵌入背后的墙壁。
我一句话也没说,当即转头出了宫门。
第二日,康王府跪迎圣旨,圣旨说安稳北疆,非骁勇可靠如康王者不能胜任,定齐大梁就此担在了康王的肩上,还望他不要辜负了圣心。
花令轻蹙一双柳眉,看着我问道:“为何我们前几日做的所有事都未触动国君,昨晚一趟便定下了圣旨?”
我想了想,答道:“因为那些事都不过是些怀疑的种子,而整个上京城内可以掌控黑衣人又能安排行刺的,在国君看来只有康王一人。”
我看向握紧拳头的康王继续说:“哪怕我行刺得不够彻底不够精准,国君都可能当成一种成事之前的试探,可他不会拿自己的命当赌注,康王不走,他就会斩草除根。除此以外,我觉得魏济明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不然我们煽动那些官员弹劾康王时,断不会那般容易。”
我没有说出来的是,其实国君很清楚康王不会谋反,当初他从康王手中收回兵权,甚至只用了一道圣旨。
只是最开始那些伪造的信件里,放肆地声称国君幼.齿而抬高有功的长者,年轻的国君自然需要有人来排解这种烦闷。
之后的黑夜行刺,只是他给了自己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他必须让王叔走。
人总自以为理智而沉着,而他这样想的时候,很可能就正在被私欲所迷惑。
不过康王在上京城内,也过得不甚如意。
唯一的女儿日日吵闹不休,而他本人又因在外十多载,年龄见长,不甚明晰朝堂之事,顶着王叔的名头挤不进清流勋贵的顶级圈子,哪有身在外地时,那种受周边所有官员抬举逢迎的快.慰和畅意。
最不能碰的便是闲人,哪怕招惹了忙人,他也会因事多而忘却,但于一个没有事做的闲人,他可以调用手中的一切消磨枯燥的日子。
闲人康王手里的部下,基本都放在了魏府。
康王走之前对魏济明说,若不好好待他明珠一般出众的女儿,他仍旧有办法回来治理魏家。
魏济明拱手抱拳,我却看到他笼在袖内的手腕上,青筋已然突兀暴起,而宽大的湖蓝袖摆遮挡下,那张让整个上京城少女沉迷的俊脸,冷笑得分外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