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并不是像他嬉皮笑脸说的那样什么事情都没有,楚辞朝比谁都明白。
任何一个患者想要在楚辞朝面前佯作无事其实都是一件极难的事,毕竟楚辞朝不仅可以通过切脉,更加可以从气色吐息之间看出一个人的症状来。
宫九伤在内里,所以他依旧可以谈笑自如,假装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
就是这样简单的道理,所以楚辞朝忽然有些后悔放人走了,毕竟这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受了伤,居然会被一个大夫放走,简直就是失职。
此时的宫九自然没有想到过这些奇妙的念头,他正在御花园里头慢吞吞地摧残满院子的花。
直到那小皇帝派人来了——
“小王爷?”那人的模样甚是恭谨,却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郭翔。
宫九微微一笑:“正是。”
“这边请,皇上请您过去一趟呐。”郭翔的模样毕恭毕敬,实在是妥帖得很。
宫九便是微微笑了,他的眼底有些许寒凉的意味,看起来微微有些慑人:“好,孤过去无妨,不知皇上是何意?”
郭翔在心底微微咋舌,忽然明白了皇上让自己过来接这位的缘由,他就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自己闯进皇宫里头来还这么理直气壮,简直就是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郭翔依旧客客气气说话了:“君心臣不敢妄测,小王爷请。”
宫九自幼不在王府里头长大,经常被人叫做一句“九公子”,然而“小王爷”这个称呼却是第一次听到,只是他亦是坦然受了,将手往背后一背施施然往前走,闲庭信步的模样不像是在皇宫里头,倒像是逛园子。
郭翔在心底叹气,也不知道怎么最近皇宫里头总有人莫名其妙地进来,也不知道可是守卫失职。
宫九却似是看出了郭翔的心思,他微微笑了一声径自开口道:“大内侍卫长?”
郭翔心底微微一凛,不知眼前这一位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职位的。
然而宫九却似是全然不知一般径自笑道:“如若是前面那座含元殿,就不需要郭侍卫长带过去了。”
这句话话音一落,郭翔还没反应过来宫九的意思,就见宫九已经一纵身跃了起来。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太利落,以至于郭翔这等功夫依旧根本没看清宫九的轨迹,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郭翔这才意识到似乎是麻烦了,他立刻疾声喝道:“小王爷闯进了皇宫,护驾!”
实话实说,郭翔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将周遭的侍卫全数惊动了,他自己更是加紧了速度提着一口气拼命往含元殿的方向去,然而已经晚了。
因为在郭翔到的时候,他已经看到宫九撩着袍子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和皇上相谈甚欢。
倒是朱翊钧在看到郭翔的时候微微一怔挑眉笑道:“听小王爷说,你自己在御花园里头走丢了,所以小王爷便自己过来了,”朱翊钧眼底含着冷冽的意味一字字饶有兴致地叹道:“郭翔最近似乎是有些怠倦了。”
“不敢,”郭翔心底立时一凛,不消别人提醒已是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他一撩袍子跪了下来,几乎想要以头抢地,“皇上,罪臣失职。”
“下去吧,给朕把门关上。”朱翊钧的神色笃定,根本没有半点防备的意思。
这让郭翔有些意外,然而不论如何,他还是乖乖应了圣意,径自出门去将门掩住,顺势多留了一个心眼,将含元殿四周多布了好几层的守卫,明处暗处都有。
朱翊钧就和宫九对着坐着,面上却是温温笑着的:“小王爷不知可是喝的惯这雨后的毛尖?”
“随意,”宫九的眼底看不出几分情绪,似笑非笑地将那杯盏微微转了个个:“孤来此处,不过是想问皇帝要一个人。”
朱翊钧明知故问道:“什么人?”他的眼底有着明显的讶然笑道:“朕不知道自己居然占了太平王世子的人。”
宫九却是懒得打这些个机关,他将那杯子轻轻一转顶在手上,面冷如雪:“楚辞朝楚大夫。”
“这可是不巧……”朱翊钧眼底的讶然微微淡去,最后落定在叹息上:“楚大夫前番刚刚应了朕,在这儿替朕医一医这寒腿。”
门被人推开了,进来的人却是祁明远。
祁明远的身后跟着一脸尴尬的郭翔,这倒霉孩子不知道今年是怎么的命犯太岁,总是惹到不该惹得人。
看到一脸愠怒的皇上,郭翔立刻跪了下来叹道:“回禀皇上,道长忽然说有要事要禀。”
朱翊钧缓缓将目光转到旁边一脸正义凛然的祁明远身上,默然叹了口气:“道长?”
祁明远视死如归状开口:“回禀吾皇,此时乃是盛世,而楚大夫身为盛世名医,虽说有治世之才,然而其来于北,或可有变。”
朱翊钧费了好半天劲从这半古不古的话里头听明白了意思,终究还是叹气:“道长,”他缓缓问道:“您一直在说楚大夫的坏话,不知可是有何过节?”
这次祁明远看清了朱翊钧眼底的促狭。
祁明远在心底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他不是在说楚辞朝的坏话,只是想将楚辞朝排除在外啊!
宫九却是饶有兴致地挑着眉看了祁明远半晌,最终转回头看朱翊钧:“孤却是命硬得很,如若皇上为难大可将楚大夫还给孤。”
“没什么为难的,”朱翊钧忽然悠悠道,他的神色平静而温和,眼底却是凛然的:“有道长在,想必也不会有何魑魅魍魉才是,更何况楚大夫为人坦荡正派,想必也不会有何异数,不知道长怎么想?”
道长他什么都不想想,他满脑子都是完蛋了……
就这么把那位花哥给卖了,不知道明年清明节自己可需要过个节了。
此时此刻他却也没办法再说下去,只能默默然叹了口气:“是,皇上,祁某没什么可说的。”
朱翊钧终于缓缓挑眉笑道:“那么小王爷,我们可以继续说适才的事情了。”
宫九的眼神很凉,是那种几乎要吞噬掉眼前人一样的凉。
然而朱翊钧却是全然未觉一般径自捧着茶杯喝茶,半晌方才若有所思地挑起眉梢来:“似乎小王爷没什么要和朕说的了?”
宫九豁然起身,他的身形很高,几乎是将朱翊钧全然压制了,他的目光亦是微微凛冽的,脸上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皇上,不知何时有空出去明湖走走?今年的樱花,可是好看的紧。”
他说完便朗声一笑,竟是径自出去了。
徒留下一个朱翊钧霎时冷下脸来,适才的快意尽数散了,他轻轻用指节叩着桌子,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屋里头并不只是他自己一人。
祁明远在旁边待得焦心,他琢磨半晌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提醒道:“……皇上?”
朱翊钧抬起头来:“……道长,”他的目光里茫茫然的意味尽数散了,最终定格在笃定温和上:“不知可有空与朕喝一壶茶?”
……为什么这个年代人们装那个啥就要喝茶?这真是非常悲剧。
祁明远在心底叹气叹够了,终究还是视死如归地坐了下来,伸手自己斟茶喝。
等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方才听到朱翊钧幽幽道:“那杯子是适才小王爷拿过的……”
祁明远非常淡定地将那杯子放下去了,就听朱翊钧含笑道:“可是小王爷不过是把玩片刻,并没有饮用过。”
话敢不敢一次说完?!祁明远叹了口气,终于还是纠结地决定不喝了,抬着头看朱翊钧等人开口。
就见朱翊钧端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模样矜贵得很,他停顿半晌方才开口道:“朕一直有一事不解,不知道长可否解惑?”
他抬起头来,眼底有着微微的笑意,祁明远看不懂,他在心底叹气,却是明晰的很。
如果说朱翊钧说的是自己的来历,那么久编个瞎话就好,最好他不要问什么孔孟之道世界哲学之类的,那么自己估计编都编不出来了。
然而朱翊钧问的话却是极为简单的,他含笑道:“听闻道长曾经去过楚大夫的院子,而且与楚大夫相谈甚欢,朕想知道,为何道长却是口口声声不愿让朕信任楚大夫?”
祁明远不得不承认,这位皇上是当真的目光如炬,根本没有半点从他这里隐瞒的可能。
然而这并不是重点。
祁明远盯着朱翊钧看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皇上,祁某不过是占星而已,能够言及皇上的并非个人的想法,而是占星的可能。仅此而已。”
这话假亦真来真亦假,真亦假来假还真。
听到朱翊钧耳边也不过是一段囫囵话,能够信上几分却是个疑问句了。
朱翊钧把玩着茶盏半晌,最后抬起头微微笑问道:“既是如此,道长不妨替朕起上一卦。”
来了……祁明远睁大了眼,认真问道:“不知皇上想要起什么卦?”
朱翊钧眼底掠过一丝隐约的担忧,却是含笑如是道:“很简单,就是两个字,明湖。”
祁明远在心底叹了口气,谁能让他把宫九抓回来先问句话,就问问那个让皇上悚然变色的明湖是个什么东西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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