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吓了一跳,“你……”
刚要开口,猛然想到太子的事除了他和顾元武,应该没有一个人知道,宁白立刻稳住心神,冷冷答道:“你这孩子莫非吓糊涂了?太子于年初时身中巨毒,至今昏迷未醒,你在宫中多日,想来也早有耳闻。你说要见太子,可要怎么见呢?是了,你一时口误,是想见顾元武么?这我倒可以帮你安排。”
阮云卿一语不发,只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宁白。
三日之前,他还没有如今这份狠心,原本的打算,也的确是想让那个送药的黑衣人给顾元武传话,得顾元武允许,才好借那个黑衣人一用,小惩大戒,给肖长福一个教训,让他不要再难为自己。
可现在,肖长福心狠手辣,步步紧逼,所做所为远远超出阮云卿所料。若只给他个教训,以肖长福的性子,又哪会善罢干休。平喜遭他严刑拷打,命悬一线,只看今日情形,阮云卿就知道,过去的自己,遇事未深,心机不够深沉,想法也未免太过简单,没料到这世上,还有像肖长福这样的人,睚眦必报,全无道理可讲,只要他想要的,他会用尽种种残酷手段来逼你就犯,敌强我弱,强权之下,他这个弱小的人,是根本没有半分胜算的。
再这样下去,他只有不断被人欺凌的份,要想改变如今的境遇,不再受人欺辱,他必须要借助太子的力量。顾元武虽然算得上人上之人,可在皇权贵胄面前,也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奴才罢了。
阮云卿不想再这样被动的受人摆布,他知道,他下面的话说出口,很有可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可那又如何,若干冒一时之险,能够改变自己日后的命运,能为平喜报仇,能换来一份做人的尊严,那么,一切就都值了。
夹道里静得可怕,阮云卿年岁不大,身量也不高,在魁梧的宁白面前,几乎要被他完全罩进黑影里。
宁白平素总是一副笑模样,这样的人一旦发起怒来,压迫感往往比一般人还要厉害。此时他冷着一张脸,阮云卿却半点不为所惧,只是紧抿着嘴角,盯着宁白,坚定说道:“我要见太子!”
宁白迎着阮云卿的目光,对视片刻,竟然败下阵来。
宁白有些吃惊,眼前这个孩子,才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就好像退却了孩童的青涩,长成了一个坚毅果决的少年。阮云卿的眼中,除去初入宫时的那份干净和倔强,还多了一股像野草一样烧之不尽,风吹又生的顽强。
这样的眼神,宁白至今为止只在一个人眼中见过,那就是当今太子,那个在病弱中,依然能云淡风轻地掌控全局的苍白少年。
何其相似的眼神,同样的不屈不挠,同样的直刺人心,被这样一种目光盯视,竟会逼得人不得不退让。
宁白一时恍神,感叹许久,才苦笑着低声叹道:“顾元武这怪物,手下的人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不管阮云卿是真的猜到实情,还是故意诈他,宁白都不可能就这样乖乖的任他摆布。
收起一脸和善,宁白绷起面容,圆睁虎目,口气中也带了几分薄怒,“我都说了太子中毒,至今昏睡未醒。我是太医,难道你不信我的话?这话休要再提,让别人听见,你还要不要脑袋!”
阮云卿并不惊慌,目光中甚至露出一丝猜中迷底后的雀跃,他淡淡说道:“太子醒了。”
宁白倒吸一口凉气,不只是因为阮云卿说话时的笃定,还因为他那份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态度,就好像早已看透了一切一般。
“醒了?这话好可笑。若太子醒了,凭我一人之力,岂能瞒过太医院众多院使、太医的眼睛?太子为子至孝,又怎会故意隐瞒病情,让万岁和皇后整日忧心?太子醒了,又为何会称病不出,躲于端华宫中?”
阮云卿轻轻一笑,宁白是如何瞒过太医院众多耳目的,他并不知情,可若问太子为何称病不出,他倒是能猜到一二,无非,是引蛇出洞而已。
远处的宫灯在夹道上照出星星点点的斑驳光晕,宁白刚刚的满面怒容,在听到那句“引蛇出洞”后,便像裂了一条缝似的,变得惊疑不定,阵阵变色。
阮云卿不疾不徐,慢慢说道:“自宏佑八年七月,太子被册立至今,已经年逾十数载……”
阮云卿刻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他一面整理思绪,一面细细道来:“这十余年中,太子过得却并不安稳。他虽是嫡子,一出生便立为太子,身份尊贵,可无奈太子年纪尚小,在朝中的势力远不如已经成年的大皇子。近年来皇上流连后宫,经常称病罢朝,朝纲混乱,朝中结党营私,相互勾结者比比皆是,丞相刘同又将年迈志仕,情势对太子越发不利。
此外,后宫中皇上独宠德妃,对其所生的幼子更是爱若珍宝。十五皇子出生后,皇上就曾多次对外言讲,说此子最似朕,只可惜晚生几年,不然这太子之位必是他的。这话……”
阮云卿顿了顿,一朝的当权者,在已经立了储君的情况下,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无语之极,不智得很。
阮云卿摇了摇头,皇帝的心思如此摇摆不定,才让后宫中的争斗越演越烈,这样的人,别说明君,就连过去那份谨慎守成的恭谨,怕也在后宫中无数如花美眷的温柔乡里消磨干净了。
叹了口气,阮云卿才道:“万岁许是一时戏言,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何况德妃的兄长在军中日渐得势,极有威望,万岁此语一出,难免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生出别的心思。
如今,朝中上下乃至后宫之中,拥立太子、及拥立皇长子、拥立德妃之子的多方势力,已呈胶着之势。那个下毒暗害太子的人,想来也是等不及了,才会出此下策。太子中毒,变局陡生,必定人心思变,若能趁此时杀出一条血路,对太子殿下来说,未偿不是一件好事。太子昏睡不醒,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才会觉得有机可乘,日子长了,原本有疑虑的,也会慢慢放松警惕,按捺不住,做点事情出来拆太子的台。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应是此时最好的应对之策。”
阮云卿说着话,微微躬了躬身,又引着宁白向前走。
宁白跟在阮云卿身后,一面走,一面听他继续说道:“自太子中毒之后,这半年来,宫中人等几乎是大换血,只拿丽坤宫为例,肖长福借太子一事,排除异己,几乎将总管郑长春手下的人全部根除,换上了自己的亲信。见微知著,其他宫院应该也不例外……这些变动虽然看似并不起眼,可却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最起码,想要暗地里除掉一个人,变得越来越容易了。”
阮云卿心里一沉,瞳孔猛的收紧,他想到今日自己和平喜的遭遇,还有前些日子死得蹊跷的赵淑容,禁不住全身发冷。这还是自己知道的,那些不知道的,糊里糊涂就消失了的,在这偌大的宫院里,还不知有多少。
阮云卿仔细分析着他这些日子通过所见闻推测出的想法,声调轻柔舒缓,在这条静谧的夹道里,也不显得突兀吵闹。
宁白越听越心惊,这个少年,足不出户,竟能将宫中所发生的事分析得如此透彻。寥寥数语,已经切中要害,几乎抵得上顾元武手中若干眼线所探得的消息总和。
宁白听到最后,早已经忘了反驳,他素来耿直,肚子里也没顾元武那么多弯弯绕,见阮云卿说得条条在理,就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猜到太子已经醒了?”
阮云卿停下脚步,脸上露出几分腼腆、尴尬。他看了宁白一眼,才道:“其实早在没进宫前,我就觉得不对劲。宁太医的态度,还有顾公公的态度,再加上你们偶尔提起太子时的口气,完全不像是谈论一个病重垂危的病人。尤其是宁大人你……你性子太直,想来是不会撒谎,虽然在人前还能装装样子,可到了顾大人跟前,你说话时就全没了忌讳,那份直白坦然,实在让人不得不起疑。”
宁白愣了愣,阮云卿没进宫前,也就是五月初的时候,那时太子才刚刚醒来,还曾严辞提醒过自己,让他切记不要露出马脚。
宁白自觉戏演的不错,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让一个人看出破绽,就连皇帝、皇后都不知道太子已醒的真相。没想到,他痴长三十三年,在朝中摸爬了这么久,竟会让个小娃子一眼看到了底,真真是让人恼恨。
阮云卿又道:“还有,蛇无头不行。若是太子真的中毒不治,昏睡未醒,顾公公那里,又怎么会还能如此冷静镇定的帮太子招兵买马,在各宫中安插眼线?我见识短浅,又困在内廷之中,不知朝堂上政局如何,只能大胆推测。”
阮云卿扳着手指,一一算来:“以我近日所见,丽坤宫中来往的诰命夫人和外命妇们,除了丞相刘同的夫人王氏,还有吏部尚书的夫人刘氏,翰林院学政的夫人胡氏,以及太仆寺卿的夫人郑氏等等。刘同年迈,离致仕之日不远,而吏部尚书是舒贵妃的父亲,自然是站在大皇子一边。太仆寺卿摇摆不定,应是最大的变数……这些外命妇们频频到访,话里话外露出试探的意思。百官们蠢蠢欲动,足以说明,太子已在暗中布局,朝堂之上,插下了不少人马,如今胶着之势已经打破,只看太子下一步棋要如何下了……”
宁白彻底没了话,他这人酷爱医理,平日扎进药典里,向来不关心朝堂党争,阮云卿说的这些,他竟一无所知,一时羞赧,讷讷两声,便笑道:“行了,行了,不必说了。我是服了,你要见太子,我作不得主,等我回去,和顾元武商量了,再给你答复。”
阮云卿大喜过望,躬身谢过。
宁白摸了摸他的脑袋,叹道:“也难为你了,小小年纪,遭这样的罪。换个地方,你这岁数的小娃,怕还在娘怀里撒娇呢。”
阮云卿木然听着,许久才扯出一抹苦笑,轻轻摇了摇头。他哪有那样的好命,就算没有进宫,还留在家里,爹娘也不会理会他,别说撒娇,不嫌他碍事没用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