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月光在当空,静谧地照着这片昏暗的大地,西凉那新建的矮小的城墙,在月色中,只留下一隅黑影。
一片孤城,矗立在这荒芜的大地上,隐隐约约看见远山的影子,仿佛在衬托着这一片无言的孤寂。
展如枫的脚步异常缓慢,呼吸吐纳之间,那一股深秋的凉气游走全身,在他的胸膛中,渐渐化成一股难以言说的哀伤。
他走到了大哥的坟前,就着淡淡的月光,看着墓碑上隐隐的字:西凉王展如松之墓。他长叹一声,这声叹息中,饱含了太多的情绪。对大哥之死的愧疚,对西凉城的愧疚,对自己这么多年来经历的回望,对时光流逝,一去不返的感叹……
以及,他的手在另一块小小的墓碑上抚摸着,手掌与指尖清晰的感受到的那三个字:陆诗雨。
那一年,他还是个十五岁的翩翩少年。
一战成名,仿佛那未来的光芒在他身上闪耀着。
那一年,战乱拷打着中土神州的每一个角落,很多人家乡被毁,流离失所,人们都往有着高大城墙的城中聚集。
西凉也不例外,成了方圆千里难民的聚集地。
与他当年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相反,西凉的势力却节节败退,自西凉军败走河阳之后,势力范围一步步退缩,以至处处掣肘。
战术的精彩无法掩盖战略上的困境。
陆家庄的人们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西凉城的。
战火弥漫到了陆家庄,整个村子被大火烧毁,幸存的村民只好向西进入西凉避难。展如枫打开城门迎接这一批难民,在这个时候,他那颗年轻的、还未曾在爱情里萌芽的初心,就这样,被一那张脸,第一次敲动。
他至今依旧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陆诗雨时的样子:灰色的斗篷里,是一袭洁白的裙装,仿佛这一抹洁白与这战火格格不入,胯下的黑马也因连日奔波而显得消瘦,那疲惫在她的脸上也略有显现,只是,一点点愁容却更显的别样的动人,她的肤色如此温润如玉,像一片没有一丝杂质的白色玉璧,那眼睛里清澈如水的光,仿佛在顷刻间让人忘了无尽的苦难。在这一众哀嚎声中,她的美丽,却似一朵雪莲,遗世独立,带着些许清香与孤寂,这一片北国的暗淡中,她却带着几分南国水乡的温柔,直沁人心脾。
展如枫,从此以后他便知道,他的一生,都将陷在她的眼睛里。
陆诗雨,这名字像一幅清丽的山水画,在他心里晕开了。
只是,爱情与战争,并不一样。
也许爱情给了他无限的动力,那几年,他的功力突飞猛进,家传的土系功法在他手里变得威力无穷。只是,与之相反,他越是在战场上表现英勇,越是在她面前显得卑微,他将所有的起承转合在自己心里面百转千回,却无法直面这股美丽给他带来的无以言表的美好,和忧愁。
爱情,说不出口。
那种仰望,在后来的展如枫身上,再没有出现过。有的,只是那个睥睨天下的第一武士,和那一柄天狼剑。
是的,那个在战场上杀敌四方的小王爷,在陆诗雨面前,变得懦弱,变得畏手畏脚。
直到,陆诗雨和展如松相爱,相知,最终走向婚姻的殿堂。
那一朵西凉城最美的雪莲,绽放在最美好的时刻。
他十八岁,陆诗雨二十岁,嫁给了二十七岁的大哥,将来的西凉王,展如松。
在他大哥新婚前夜,他喝多了,像一个不讲理的小孩子一样,跑到陆诗雨面前,将心里的话吐露出来。
卑微的爱情,说出口,只会变得无地自容。
陆诗雨说:“这几年来,我只把你当做我的弟弟,像亲弟弟一样。”说完,在展如枫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这是他和她最亲近的时候。
他却感到一股无尽的荒凉。
这位陆家庄的大小姐,无时无刻都保持着这一份气质,她的美,在他心里,如梦如幻,如一切江河湖海,如越尽关山的秋月,幻灭。
在大哥的婚礼上,酩酊大醉的他,砸碎了八张桌子,打翻了无数坛美酒。所有人都以为,这位耍酒疯的少爷,喝醉了。
的确醉了,那些无理取闹的背后,是多年来积压在心里,关于爱情的全部注脚,只有他知道,他是那样爱着陆诗雨,爱的刻骨铭心,爱的百转千回,爱的如此绝望。
年轻的心,最容易为爱情而绝望。
哪怕后来,他也会忘了当初那个为爱而绝望的自己,却依然无法减轻一丝一毫,对她的思念。
光阴的长河缓缓流过,西凉变了,天下变了,人心变了,连他自己都变了,变得孤傲,变得像一座难以仰视的高峰。
只有爱情没有变。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原来展大哥也睡不着啊!”身后传来慕容潇的声音。
展如枫的手从墓碑上移开,他的思绪也从几年前回到这深秋的月色中,收起悲凉之心,轻轻笑道:“慕容,你也没睡?”
这几天来,对这位慕容家的小姐,他总是以家族的姓氏来称呼她。
慕容潇坐在他身边,将右手的短刀抛到左手,粲然一笑:“这么好的月色,想来只有有心人才得以欣赏,只是,不知道展大哥也在。”
展如枫看着她的笑脸,心中哀伤之意便少了许多,在她的眼睛里,总能看到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如今战乱,害你们慕容家流落至此!”展如枫说道。
“那有什么,我从小就在外面跑,家族当年的荣华我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些我也习惯了。”她却没有丝毫惋惜之意,也许真与她从小就流落江湖有关吧。慕容家当年是旧漢的功臣,富甲一方不说,自然权倾朝野,只是随着旧漢倾覆,一切也都不存在了。
她接着说道:“只是,展大哥的故事,我倒是好奇!”她手中的钢刀晃来晃去,刀身中隐隐透出一点红色的真气,想来,慕容家的功法,也是火系。
展如枫一笑,说道:“你这小姑娘,什么故事?”
“旁的故事,别人都讲得差不多了,什么孤身斩七将啦,什么天狼定乾坤啦,我都听过了,我想知道,展大哥当初为何要离开西凉的?”说完嘿嘿一笑,笑声中带着一点灵动的气息。这小姑娘,江湖的流落并没有消磨掉她的细腻和聪慧,她的心思并不简单。
展如枫一笑,才缓缓说道:“说来话长,那一年,我大哥婚后,扶风城的罗家军联合河阳城的凌万顷攻破南陵关,进入西凉腹地,我跟随我父亲、大哥一同出征。是我轻敌冒进,仅二百余人深入千里,自以为收复了南陵关,谁知敌人集结五千重兵攻破我军军阵,父亲就在此战中受重伤,不治而亡,虽然后来,大哥击退了敌兵,父亲却这样去了,我自责为何轻敌冒进,如若当时听从大哥,守在本阵,也许父亲就不会受重伤,惭愧之下,便出走西凉。”
姑娘点点头,似乎听懂了什么。
她的眼神稍稍在那块小小的墓碑上停留片刻,说道:“展大哥,其实你不用惭愧,战争总是残酷的,也许当时你也在本阵时,也会遭此大难。西凉王在天之灵,可不希望看到你有什么闪失。那一仗我也有耳闻,展大哥带领二百余人,能够在敌阵中迂回千里,杀他个对穿,当真是勇猛的很呐!”
展如枫低头笑道:“慕容啊,你这小姑娘。”
他知道,有些事情,也许她早就看懂了。
在这月光的笼罩下,他们二人赏月,谈心,不知说了多久,直到月入中天,夜已三更,才并肩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