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莞一阵无奈,顾公子还是这般喜欢引人注目,在满酒坊的人的视线中,仍是与萧韫之一道上楼了。
顾庭回京已经两月之久,在桃花江尚未崩塌之前,他便已经离开陵阳,后边的事情,都是根据各路消息传过来他方知晓,包括南方堤坝被崩毁的状况。
自然,调查章可正资产之事,也是借助了顾家的力量。
云莞一上来,顾庭便像模像样地敬上一杯酒:“我朝立朝百多年,云姑娘是第一个登上登闻鼓楼,闯上金殿却安然而归的女子,顾某实在佩服之至,敬你一杯。”
云莞小小地翻了个白眼,“顾公子这样敬佩我,今日怎么不跟我们一道登鼓楼,上金殿?”
顾庭讪讪而笑,摸了摸鼻子:“这不是为了防止你们玩脱了,若有意外,我也好在外接应。”
云莞轻哼了一声。
“对了,你父亲身体如何?”
顾庭前两个月原本不想如此快回京城,无奈家中传来家书,道顾老爷子身子不太好,让他尽快回京。
说起这个事儿,顾庭便没好气道:“身子好着呢,被老爷子摆了一道,就想将我拘在京城里,哪也不给我去。”
说着,顾庭好像浑身被绑住了似的不自在。
云莞抿唇笑道:“你在外边逍遥在好几年,顾老爷子也是看不下去了。”
顾庭幽幽怨怨地看着云莞和萧韫之:“本公子逍遥么,还不是替人跑腿的?”
萧韫之优雅地喝了一口酒:“我没听清,你刚刚说了什么?”
顾庭:“……”
好气哦,又打不过萧扶疏!
云莞抿唇失笑。
顾庭不快地哼了一声,打量了两月余不见的好兄弟一眼,摇头笑道:“不过,爷留在京城,也好瞧瞧热闹,你萧扶疏一来,这京城啊,可就热闹咯,本公子也不必南南北北一年跑几趟了。”
“我瞧着你倒像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萧韫之无情揭穿他。
顾庭拱手道:“岂敢岂敢。”
表面说着不敢,表情却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任是谁瞧着都不信。
嘻嘻哈哈贫嘴了两句之后,终归是要回归正题,顾庭一改方才玩世不恭的模样,讥诮道:“你猜怎么着,怕是你今日还未回到长公主府呢,这京城里,便不知几多人自乱阵脚,单是我晓得的,便有几人朝臣,下朝之后,直奔家中,将妻儿安排好,等不及天黑第二日,便急切地将人送走了。”
“萧扶疏啊萧扶疏,你说说你,动一动嘴皮子,这京城多少人担惊受怕,今夜要睡不着了。”
萧韫之冷嗤了一声:“他们心中有鬼,还怪爷不成?”
顾庭点了点头,“你说说你好好的富家小少爷,风流纨绔了十几年……”
话还没有说完,云莞便道:“怎么说话呢,谁风流纨绔?”
顾庭立刻改口,“行行行,咱们扶疏公子,矜贵风雅了十几年,突然带着上万百姓的请命书,一言不合便上金殿,连朝中要臣都不放在眼里,当着皇帝的面便敢骂人,你说说,这嚣张的气焰,你能活着走出金殿,都要感谢你家小福星福星高照,你看看,这朝中,有几人信你其心纯正?”
萧韫之满不在乎:“我为何要让他们相信我其心纯正?”
顾庭愣了一下。
萧韫之悠悠然喝了一杯酒:“他们相信我今日当真为了数万无辜枉死的灾民而来,日后便不会怀疑我其心不纯了么?”
何况,他本就其心不纯,从多年前,便谋划了今日,当他站在惠帝的面前的时候,便是有所图谋的。
顾庭似乎慢了半拍一般,至此,才终于反应过来:“也是,要他们相信有什么用呢。”
“只是,你今日这般嚣张,无所顾忌,怕不仅太子将你当成死对头,日后铭王也暗中忌惮。”虽然知道萧韫之的个性如此,可是京城到底不比别处,便是顾庭这样土生土长富家子,其实多少有些顾忌。
萧韫之道:“如今与他们客气,将来还不知如何变本加厉,还不如从一开始,便让他们晓得我的脾气。”
何况,他若是受委屈了,将来委屈的还是他的阿莞,萧韫之是万万不同意的。
顾庭玩笑道:“云姑娘,你便不担心?”
云莞含笑道:“担心什么?”
顾庭便皱眉了,萧韫之个性如此便算了,怎的云莞也不加以阻止,别看云莞年纪小,顾庭心里门儿清,这姑娘心里的想法,比他还要多,看事情亦更为全面。
云莞弯了弯唇角:“若是能不让自己受委屈,又何必受那些委屈,顾公子有所不知,这世上的许多人便是如此,你一开始,对他客客气气,被他拿捏了那么一点半点,长此以往,他便觉得你是个软柿子,有朝一日,你一旦做了些不合他们心意的事情,他们便觉得天都要被捅了一个窟窿似的,而你若是一开始便不收敛,一点一点地试探他们的底线,冲破他们的接受度,即便有朝一日,你把天给捅开了一个窟窿,他们也不觉得如何,反倒庆幸,还好只是一个窟窿,不是十个八个。”
顾庭听罢,若有所思了一阵,而后拱手道:“受教了。”
不再纠结于此,顾庭言归正传,“今日傍晚,章可正被押入了大牢,王家便关门谢客了,但我瞧着王国舅倒是无所顾忌,谁都知道,你在金殿上直指了他,他倒是跟个没事人似的,还出去听了个小曲儿。”
萧韫之道:“便让他快活几日,好日子也没剩多久了。”
顾庭幽幽道:“怕只怕章可正成了最后的替罪羊啊。”
“章可正本就该死,但其余的人,同样别想独善其身。”萧韫之声音微冷,“尤其,王家。”
顾庭幽幽笑了一声,望着窗外树梢上的半月,总觉得,这京城啊,是要变天了。
三人在雅间里小坐了半个多时辰,最后,顾庭在带着满身的酒意,摇摇晃晃地离开千山酿酒坊。
待云莞与萧韫之一道从楼上下来,又被店里的伙计围住了,叽叽喳喳地问了好些事,基本都在担忧云莞目前的安全。
坊间的消息传得也非常快,都得知云莞和萧韫之如今住在大长公主府上,而萧韫之,还极有可能是某位公主遗落在民间的孩子,再一知晓,两人还是定了亲、下了聘,尚未成婚的未婚夫妻,虽说为了云莞击鼓上殿的事情感到不安,隐隐之中,却又觉得有所依仗。
云莞看着一众关心自己的伙计们欲言又止的模样,弯眸笑道:“大家也不必担心,好好照顾酒坊的生意便是,若是有事,便着人去大长公主府与我说一声。”
直到云莞离开了,原先还一直暗暗观望的一些酒客才跑下来问酒坊的伙计:“方才那位便是击登闻鼓,上金殿,状告尚书的云姑娘和萧公子么,原来竟是你们酒坊的掌柜!”
伙计的与有荣焉:“自然,那可是咱们千山酿的小东家,小东家十三岁便能酿出千山酿,不足十四就开了第一家京城的千山酿酒坊。”
有人竖起大拇指:“云姑娘好本事!”
“但云姑娘敢状告当朝尚书,这可是大事呀。”
“我们小东家天不怕,地不怕,朝中有奸佞贪污河道,我小东家全村都被淹了,祖母被淹死,连小东家她爹都被大水冲走,至今下落不明,连千山酿酒窖,上万斤好酒全部变成废水,你说,该不该告?”
“该!太该了!”听着的人愣了一瞬,而后更加愤怒了,河道贪污,那可是大事。
就这般,云莞和萧韫之离开之后,因为京城人士一时好奇,千山酿的酒坊里倒传出了不少两个月前,南方水灾的一些状况,一时间,不少人义愤填膺,大骂当年修筑河道的官员不知百姓疾苦。
京城本就更多读书人,东澜这样重文轻武的国家,读书人多,但朝廷需要的人数却是有限的,不少人则会选择当谋士幕僚,行走房间,也好于在房间发表一些言论,畅谈对朝事的看法,亦是人多口杂之地。
不过昨夜才从千山酿酒坊里传出了南方堤坝崩塌,灾民遍野,贪官贪污河道的消息,到了第二日,京城的大街小巷几乎已经传遍此事,甚至不少读书人,在酒楼、茶馆都在议论此事,虽然灾后恢复已在进行中,但竟还有不少人提出了些治灾的见解,甚至日后河道管理的提议。
一大早的,朝堂上的氛围也十分凝重,平日里总要因着一点小事在朝堂上争个你死我活的大臣,一声不吭的,不如往日那样活力。
但这等时候,却是御史大展伸手的时候。
似乎一夜之间,他们便掌握了整个桃花江堤坝案件的精髓。
先是大肆蹦击了一番章可正,而后,又因为章可正是工部尚书,近年来,在他的主持下,与全国各地修筑了不少工程,不论是不是他主持修筑的,最后都因在桃花江堤坝修筑上留下的把柄太多,导致御史对他主持修筑的其余工程也持怀疑态度,乃至将工部这些年的工程全都拿来说道了一遍,怀疑工部的账目。
因为章可正的问题,工部本就艰难,如今再被御史这样参一本,公事私仇一起算进来,逮住什么便说什么,这口气,如论如何也忍不了,光是工部和御史争吵,几乎便花费了半个时辰。
如此还不算什么,扯出了章可正,自然也扯出当年所有直接或者间接对接过桃花江堤坝修筑的官员,又是一通无目的批判,最后,扯上了王国舅,还扯上了太子,一些仗着自己资历比较老的御史,竟敢直接在大殿上直言太子的不是。
这一日的早朝,光是吵架,便花费了一个多时辰。
太子有苦难言,心中亦是愤怒非常,但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却也不能硬气地反驳,只能让自己的人,也去揪住铭王的不是,双方人马在早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倒是没有一个人提及,该如何审理章可正的案件,甚至也无人提及,如今南方数万灾民如何,一些有心开口的正直官员,话还没有说两句,却又因其余人偏激的言论,让话题带离十万八千里。
惠帝坐在高位上,看着这一幕,竟然也不加阻止,只看着铭王和太子两派的人争得人仰马翻,直到最后,话题终于回到了如今房间沸沸扬扬的关于桃花江堤坝以及南方水灾的事情上。
御史正义凛然道:“坊间议论过大,若是不加以制止,只怕会让百姓失心。”
又有人道:“据知,消息一开始便是从千山酿酒坊传出,如今,众所周知,千山酿酒坊的小东家乃云莞,她昨日白日才击了登闻鼓,夜间便有相关议论传出,只怕别有居心。”
“正是,如今两人身份尚未确定,尤其是那少年萧扶疏,但坊间却已有他身世的诸多猜测,微臣极难不怀疑他是否还有别的居心。”
即便今日的早朝这般糟糕,惠帝也不见得生气,此时,面对御史的说法,反倒不紧不慢地道:“只要不危及社稷,动国之根本,我朝从未阻止坊间的言论,尤其是读书人,制止之话,便不必多说了。”
在下一个御史开口要反驳之前,惠帝便又道:“既然已有人来击登闻鼓,桃花江堤坝的案子已在审理之中,又如何能向民间隐瞒,百姓议论便议论了,不必恐慌,何况,朕瞧着,天下英才藏于民间,若是当真有人因此商议出了些不错的灾后治理之策,或对日后水利修筑有所建树,也不是不能采纳,此事,便不必说了。”
皇帝都已经这样说了,便是想了各样说辞还想再争辩一次的御史,也无话可说。
但是还有一个萧韫之,值得他们说一说
不说民间的议论,他们便将矛头对准萧韫之:“只是那少年萧扶疏,一夜之间,便有这样的本事,竟还能查到朝臣家底如何,实在是个极大的威胁,朝臣还有何隐私可言?”
惠帝道:“萧家也是做些生意的,何况,房产之一事,本也不难查,他若是有备而来,一定要为死难的村民讨回公道,自然要做些准备,除了房产,萧扶疏亦不曾查别的东西,诸位爱卿何必如此着急,莫非你们还怕被查了不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御史便是再有天大的口才,也不能应下这个话,而且,他们隐隐感觉,陛下有要护着那少年的意思。
“陛下,可他如今身份未明啊。”
惠帝不紧不慢地道:“朕已经着人去查,相信不日便会有消息传回来,好了,关于萧扶疏的事情,不必再说,朕自有定夺,大理寺卿何在,章可正的案子,需尽快审查,相关涉事人员,该提审的便提审,该调查的便调查,事情容不得拖延。”
大理寺卿立刻站出来:“臣接旨。”
这一场争闹不休的早朝,最后在惠帝不缓不慢的部署之中落下了帷幕,谁也讨不得好,心虚一些的朝臣,下朝之后便急匆匆回府,往日里还约着一道去喝茶喝酒的人,这会儿都心照不宣地忘记了这件消遣。
铭王东方洛今日在朝上的话不多,他深知,惠帝并不太喜欢他太出风头,若非必要,他一般让人替自己说话,当然,他一派的臣子,也会知道该如何做。
但今日在早朝上,他亦明显感受到了惠帝对于萧扶疏此人的态度。
一个可能是先帝久不在宫中的女儿的孩子,说到底,与皇室的血脉,不知隔了几万八千里,无功无名,难道,父皇还想扶持一个人?
铭王觉得这简直是笑话一件,即便萧韫之出身太平镇萧家,那也只是一个略微富余,底蕴深厚些的富贵人家,放在京城,排进前一百都是不够的,有什么底气呢?
可因为惠帝态度的模棱两可,让人难以捉摸,铭王不得不承认,这个萧韫之,他也当会一会。
另一边,下朝之后,惠帝并不如他在早朝上表现的那般轻松,回到御书房,他神色微沉,直接问张达:“那个小姑娘,与京城那个什么千山酿酒坊,到底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