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了崇祯二年的夏日。
依旧是干涸的地表,依旧是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依旧是各地间的相互扯皮、勾心斗角。
花了基本上三天的功夫,王越和义军划定了各自的地盘,以及一些重要的战后的分配。
总而言之,王越承诺,自己会把战斗后俘获明军的一半的降兵交给义军,提供一部分“火器”,和足够义军食用三个月的军粮,让他们去山西河南自己打天下。
用老弱换来精锐,这样的交易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好歹也给大家了一个想头。
而且,最重要的是,王越手中的“火器”的吸引力确实惊人,能够连发多次的“火铳”在这个年代其实和神器是差不多的。
王越承诺,提供一千杆这样的“火铳”以及五千三菱刺长矛。有了这些“神器”,天下何处去不得?
当然,最主要的是,大家在真正认识了王越的势力后,总算是明白自己根本争不过王越的这个事实。
而且,和各路义军做了交易的王越终于把手上的武力扩充过万了。
经历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用相当粗糙的手法,将从十万流民中新招的两万多新兵和自家的五千民兵打散重编,现在终于可以凑合着用用。虽然他们的战斗力在王越等一众后世军人的眼中甚至比不上黑洲欢乐多的黑蜀黍们,但是已经可以在担任督战队的手持五六半的民兵积极分子的监视下,在优势战场上奋勇向前了。
这已经很成功了,毕竟按照王越后世的PLA标准来说,一百五十人的准军官配置其实对于两万人来说依旧是远远不够了,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一大批要把时间丢在生产建设上,所以能直接用于军事建设的合格生化人军官就少之又少了。
能把这些人组织起来,保证领地不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当然,如果再给他半年时间,他可以使这些人的战斗力能够达到印象中的黑蜀黍水平,从战斗力一蹦到战斗力二的水准。
好吧,总有点自欺欺人的感觉。
不过,这已经足够让各路义军对王越刮目相看了。
各路义军中坚力量本身是陕北地界上因为拖欠粮饷而兵变的士兵,所以对于各种军事类的变化,依然在骨子里有着一些先知先觉。
使用连发的“火铳”在明末很BUG,能迅速在打完第一发弹子时迅速射出第二发甚至第三发,对方几乎连开枪的机会都没有,这种革命性的颠覆效果可以在一瞬间将明兵的阵列迅速击垮。更何况,王越的连发“火铳”的射程是远远超过明军的最好的鸟铳的。
再加上不错的战阵纪律,识得左右前后进退,两百步内阵型凝而不散,能够见血不晕,这在明末简直就是模范军的程度。
所以,在衡量了老营和王越的民兵之间的战斗力差之后,大家不得不对王越妥协了。
毕竟很多时候世界就是一场比烂大赛,即使老营都是不怕死的多年老兵,标准明末红裤衩斯巴达,但是耐不住王越的器精械利数量多,所以退让和一定的服从就成了必须的了。
不过对于王越来说,这场比烂打大赛即使自己赢了,但是他依然不怎么开心。
自己花了下大力气整顿纪律,并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把青壮们练得有了些样子,甚至还在各地乡村利用土改推行了仓库里的转基因土豆。但是他依然不得不承认这一代人其实已经被毁掉了,他们的文化水准注定会长期维持在可怜的小学毕业生水准,守是能够守住地盘的,但是不要妄想以他们为主力去席卷全国建立新政权。
长时间的缺乏最基本的教育,缺乏最基本的纪律,依旧是一副农业国的标准范本,现在王越倒是越来越理解自家太祖为何用了二十多年时间种田才辛辛苦苦的打下了****的赤色江山。
就算真有穿越者去卖肾援助,但是也不敌千年以来中华大地上普通老百姓的麻木愚昧!太祖征战的二十年时间,实际上就是两代人的受教育的时间。后来为了能够更快统一大陆,甚至很多时候做了妥协。
而现在把事情已经做绝的王越来说,他已经无法妥协了。
他治下的士绅能被宰掉的基本上已经被毫不留情的宰掉了,所以读书人对于王越的好感度将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负值。
也就是说,很长一段时间里,王越管理生产军事后勤等等方面的人才只能靠自己了。在清理掉所有“毒草”后,一片愚昧的沙漠被强行丢在了自己面前。
与民国不同,这个世界没有工业化,所以上海那些有着革命觉悟的识字的“工人阶级”就不要想了,这个时代的识字率基本不足百分之一,甚至这不足百分之一的大部分对于王越来说都是不可能转化的敌对势力。
总而言之,这让王越有些沮丧。
王越参与的为夺取中国的明末争霸,已经不可逆转的变成了王越带着一批人来到一个与非洲差不多的蛮荒地区免费支教了。
这画风根本不对!
但是也只能如此了。
王越开始抓起教育来,夜校强制学习,陆军小学强制学习,甚至一干小脚妇女也被组织起来,学认字和算术!王越只能尽可能的来者不拒。
当然,中国的农民虽然愚昧,但是足够现实。
所以他们开始是选择抵制的。
因为大家虽然感觉自己“从贼”了,但是还是要脸面的。
对于各式各样的大老粗来说,被粗暴作风的各种客串教师的军官像狗一样的训着,其实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而且,自家崽子认识那么多字又不考状元,所以都是没用的。
然后,王越开始宣布了,能完成学习任务的,每日配给口粮可以加一颗巴掌大的土豆,这才调动起人群的学习兴趣。
当然,在这个缺乏娱乐活动的时代,一堆人被聚集起来学习什么的,一开始仅仅只为多一口的土豆已经变成了某种意义上象征归属感的乐趣了。
甚至义军那边因为王越的普及教育,开始出现问题了。
事情是这样的,原先的义军得知王越这里还教人认字时,他们很惊讶的。识字不要交钱还有土豆拿,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
于是有那么一些闲的蛋疼的半大小子们就被丢给了王越的陆军小学了。
这些与其他贫民子弟完全画风不符的膀大腰圆的显得过分超龄的将门子弟就开始成为事情的起因了。
比如李自成的侄子李双喜。
“人民革命,劳动光荣。”
夜校的识字课本非常的具有政治主导性,李双喜瞅着后世的简化字不由的抽抽鼻子,但是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认识几个字的他想说这些字写的根本不对,但是又想了想,对于这些已经构成了语言体系的新字来说,纠结这些,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所以他忍了下来。
万位以内的加减乘除,拼音字母简化字,这些全部抽象、无聊、而又枯燥。但是各式各样的新工具和简单实验展示,依然在还未成年的他的眼中充满了吸引力。
比如在显微镜下他知道了人喝了脏水会生病是因为水里有名为“细菌”的小东西。
比如空气实验中知道了人周边充满了“空气”,而且“空气”的成分有“氧气”和“其他气体”。
再比如高倍望远镜明亮夜空中月亮上的环形山上其实并没有嫦娥和玉兔以及吴刚桂树什么的。
还有五六半这种步枪有时也被拿到课堂上分解给所有人看,各个零件,以及铜包壳的复装子弹让众人惊叹于技术的神奇和精致。
所以,在被叔父送进陆军小学识字上进的日子里,李双喜为了各式各样好玩的实验和五六半步枪在面前拆解的零件,他忍住了文化课的无聊,甚至渐渐的就习惯了王越的夜校。
遵守课堂纪律,每日识得五个字,外加上背一遍乘法口诀,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学习,偶尔还有拉近关系的集体活动,比如野炊,比如义务劳动,比如各式各样的比赛游戏。
然后,这种充实的规律性的生活逐渐演变成了一种顺从的习惯。
一个完整的可以理解的世界对于处于处于懵懂的叛逆期的小子们打开了。
接下来,就是接受了。
接受王越渗透在识字课本里的世界观,接受王越隐藏在实验课和算术课上的方法论,接受王越的“天行有常”,接受王越的“公平正义,劳动光荣”。
与父辈们完全的不同的人,比父辈们懂得更多的人,远远超过了父辈们的人。
从将信将疑到完全信服,从无视到敬畏,从无组织无纪律到有组织有纪律。这种变化当然使父辈们开心,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但是这些小子们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确实感觉很耐看啊。
但是,在义军中,分裂的种子已经悄然埋了下来。
各个义军的头目一开始只是把王越的夜校当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熊孩子托管所,顺便让自家的子侄去蹭个土豆洋芋蛋占占小便宜什么的,结果这种误解带来的危害的程度几乎超过了他们的想象了。
当一周后,各个熊孩子嘴里的“王越”变成了“王越先生”时,一切已经变得无可挽回了。
事实证明,所有的熊孩子被王越不同程度的被洗了一遍脑子。
于是义军中开始有熊孩子对于自家叔伯们“不敬”起来,他们张口“公道”,闭口“良心”,王越先生那边如何如何讲。已经全然不顾“长幼尊卑”和“兄弟义气”。
他们制止了叔伯们强抢民女,他们制止了叔伯们打骂百姓,他们制止叔伯们对周边地区的各式各样的“乐呵乐呵”。当然在以前还没当好汉前,这些都是敢作敢为令所有人都会称道的好事,但就是这些好事让自家叔伯们的人生变得毫无意义起来。
于是面对晚辈们的指责时,有一些恼羞成怒的“叔伯们”直接开始动手狠揍这些“不听话”的“孽种们”,但是接着就被莫名其妙团结起来的“孽种们”领着那些流民家的“贱种”同学揍翻在地,脸面丢尽。
“王越先生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孽种们”高扬着头颅骄傲的讲着“王越先生所说的道理”,那副样子里已经失掉作为晚辈们应该有的那份怯懦和拘谨。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然后集体唱着王越教的歌,互相叙述同学间的团结友谊。
然后变乱又扩大化,一些义军的长辈直接去学校勒令子侄“退学”,但是接着就被客串教师的生化人军官一通“很脏”的“现代搏击”揍倒在地,再次丢脸。
于是,终于有人疯了,拉起队伍直接包围学校,声称“要灭了这个妖言惑众之地!”。
但是,只是一个小时后,自家的队伍就被全副武装五六半的精锐民兵包围了,明晃晃的刺刀,子弹上膛的叩击声,让这些人开始退缩。
总而言之,“叔伯们”脸色已经开始很不好看起来。
一些明眼人已经看明白王越在做什么了。
延长王越不讲诗书,不讲圣人言,不讲四书五经,但是却比讲诗书,讲圣人言,讲四书五经的都厉害。
他他么的开始到处瞎说大实话!而且还他么是按着那瞎说的大实话办事情的!
这是很危险的!在这个年代说实话其实跟作死没多大区别!信了大实话还他么想有好下场就只能跟着他他么的王越干到底了!
所以,作为明眼人之一的李自成很头疼。
李双喜去王越那里已经呆了一段时间,他还不知道侄子现在的思想状况是不是已经足够危险了。
“双喜,假如这回解决了洪承畴,你跟不跟叔去山西?”
现在义军里已经有一批青少年跟长辈们决裂,他们认为长辈们没前途,开始宁肯去相信多给他们一个土豆的外人。
李双喜愣住了。
“叔,说这些干啥?”
“没啥,我就问问。”
李自成默然。
他明白,其实不能怪王越教会了这群年轻人“学坏”,而是自己这些人本来就没做正确的事情罢了。
王越其实教的只是很普通的做人道理,但是自己这些人恰恰不敢按着这道理去做。
所以,很别扭,真的很别扭。
在这个时代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周围的扭曲、不公平、不讲道理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生存,才能融入社会,才能被他人理解。
讲道理,走正道,不欺负人不害人也不能让人欺负,这是以前他教侄子时经常说的。现在却被王越去踏踏实实的示范给了自己子侄。
中国大多数底层的老实老百姓都会教给自家孩子要善良、要勤劳、要乐于助人,但是,同样是这些老百姓,他们也担心着自家孩子在这残酷世界上的生存。
所以,这很冲突,很别扭,很让李自成不习惯。
这样的人居然还没死光。
这样的人居然掌握了远超各个势力的武器。
这样的人居然还在给别人贯彻这样的道理。
他有时候希望李双喜成为这样了不得的人。
他有时候惧怕李双喜成为这样了不得的人。
所以,他很不习惯。
不过,即使他内心矛盾,但是李双喜却一下明白了自家叔父的意思。
“行啊,叔父。”
李自成咋舌。
“王越先生虽然是教了我道理的人,但是叔父一个人到时候一个人去山西说不定会被人欺负,所以我也不放心你啊。”
他笑着,笑得没心没肺。
但是,他也是哭着的,心里苦闷的哭着。
这是一个选择。
不能后悔的选择。
“咱不能欺负别人,但是咱自己人被别人欺负了,那也是不能答应的。”
他想了想该说什么。
然后他莫名其妙的的想到了,那堂课上,王越的微笑。
王越对着学生们那时候是笑着的,那堂课上,他说出了和当时的叔父所说的几乎没差别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