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因为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失控了。
满洲南下打草谷,让他无法从陕甘以外其他地方调来援军,而现在,作为造反主力的革命军在吞了延绥卫的残兵后,势力的成长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
王越的欺骗还不算失败,他让官兵打了半个月才知道跟自己扛了半天的是起义军而非王越的革命军,从而获得了宝贵的战略时间,粉碎了之前的战略包围,并且在满洲南下后打出了战略扩张的态势。
现在,革命军真正出现在洪承畴面前了。
那种浓浓的画风不对所带来纠结感已经使老洪彻底蒙逼了。
和带着戾气的起义军的彪悍残暴不同,整个革命军的画风只有精准的冷酷。这让整个革命军在王越的驱使下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尤其是在榆林陷落之后,这台机器的威能开始令革命军以外的所有人恐惧。不管是大明官兵,还是起义军,他们必须重新估量革命军的实力。
半个月时间没有被起义军打破的铜川,在革命军主力到来后,再次要面对新的考验了。
所有人,看着穿着粗糙的灰色土布军装的短发士兵,不由地咽了一下。
“轰!!!”
依旧是107炮弹开道,城墙在剧烈爆炸中被直接敲开了一道新的口子,伴随着飞上天空的砖石,爆炸中心的官兵被直接烤成焦炭。而边缘上的官兵也没好到哪里去,溅射出去的正在燃烧的凝固燃料粘在守城官兵的号衣上,找到助燃物的火苗开始不断蔓延起来,就算用手拍打,也无法熄灭。
“救救我!救救我!”
烈火吞噬着这些官兵,在他们身上蔓延,皮肤在炙烤中散发着一股令人恶心的香气。
他们挣扎,惨嚎,构成了无数在战线中跳动的火花。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他们的同袍已经有好几个被这些燃烧着的自己人带着同样的燃烧了起来,那些人已经烧得失去基本的理智,他们脑子里只剩下往自己同袍那一边跑,期待着他们能够救自己。
“放箭!放箭!”
守军们颤抖着拉开弓弦,一阵又一阵将冲来的那些燃烧着的同袍钉在战线上。
“准备进攻吧。”
王越下达了命令,而他身边的起义军头目看到了这一幕,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倒是理解王越能够一战破延安,二战灭延绥是怎么回事了。毕竟相比起自己这些人,王越杀起人来的方法显然更多,而且也更容易让人不寒而栗。
看着在新式武器下死相各种凄惨的敌军,“有伤天和”这句话怎么也感觉说不出来。
带着木板湿棉被顶着箭雨前进的革命军一口气推到了缺口处,然后一波手榴弹雨过去,将堵着缺口的官兵和修补缺口的匠人炸翻在地。
“前进!”
当被弹片削掉膝盖官兵,带着哭腔想要爬起来逃命,他们挣扎着,却依旧被作为破城锥子冲锋中的战斗工兵追上,战斗工兵手中的加长手榴弹举起,落下,撞击,被压在逃跑官兵的后脑勺上,两颗眼珠彭的从眼眶里脱出来,然后官兵的脑袋整个的瘪下去好大一坨,脑浆混合着被砸碎的颅骨碎片,黏在了手榴弹的壳体倒刺的缝隙间。然后手榴弹又被拉开引线,被甩了出去,追上了另一波的守城官兵中央。爆炸,飞在天空中饿人类身体组织碎片,把城墙根的地方染上大片大片脏的红色的放射性图案。
从战斗开始,惨嚎爆炸就不停堵着耳朵,不断不断的重复。
踩着步调的队伍陆续进城,整齐,高效,充满了一种机械质感的歪曲美感。
“前进!”
前进,前进,前进。
屠杀,屠杀,屠杀。
这一切并不对等,武器与武器不对等,战斗决心与战斗决心不对等,还有最终的结局,也不对等。
官兵只是在保卫桑梓的模糊命令下临时召集起来的一群人,而革命军不同,革命军中的所有人都强迫或者半强迫的接受着王越的灌输——要打出一个新天下!要夺取一个新中华!要为天下泥腿子伸张正义!这些超前的东西,浑沦吞枣的被硬塞进土著士兵的脑子里,成为了某种构成士兵灵魂的一部分潜意识——我们的事业是神圣的!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的征途是伟大的!
所有人不太明白这些,但这不妨碍所有人把自己当做伟大事业的重要一部分,重视了起来。
当人认为自己对某个伟大的事业很重要的时候,那么一切的担忧顾虑忐忑不安就被神圣的情绪完全压倒,人也就不在懂得趋利避害了,他们把一切投入到了自我的升华的幻想中。
于是最终呈现出来的,就是——这些人不正常了。
和这些不正常的人打仗是一种折磨,他们迎着枪声,迎着爆炸,狂飙猛进,迎难而上,似乎面前已经没什么能够阻挡他们的。
整段整段的战线崩溃,整队整队的官兵被杀。恐惧,哀嚎,歇斯底里,还有革命军士兵逐渐冷酷起来的心肠。
放枪,出刺,前进,杀,手榴弹,投掷,一二一一二一……
倒在面前喋血的抵抗者,尸体被踏入泥土中的宁顽不灵者,还有没有放下武器的所有人,都是敌人!都可以杀!都可以被我们毁灭!
革命军的命令堵在每个革命军士兵的耳膜里,不断的重复组合,所有人麻木的按照命令行事,按照命令去杀害他人,按照命令不断前进,按照命令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我们胜利了!”
欢呼声响起,然后不断抬高。
守城的将领在“灰色海洋”包围下,颤抖着双手举剑自刎。
铜川城,伴随最后一股反抗力量的涅灭,最终在革命军的攻势下一日而陷。
“我们胜利了。”
王越看着众人露出笑容。
红色的镰刀锤子旗被插上了城门楼子最显眼的地方,在胜利的欢呼中迎风飘扬。
老洪看着远方的烽火,以及城门楼子上插着的绣着镰刀锤子的红色旗帜,握着剑柄的手开始颤抖了起来。
……
毛二哥是革命军中的新附军。
当然,在革命军中是没有这个编制的,大家基本上都穿的一样的军服,吃的也是同样味道不好却能填饱肚子的军粮,也有同样的差不多的称号,革命军。
毛二哥不理解什么叫革命,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加入革命军,然后被投入到铜川攻城战中去。
但是新附军和原来的老革命军还是有些不同,当新附军被打散后拉入由老革命军担任骨干的新部队时,所有人都不怎么习惯。
因为这些老革命军很啰嗦。
他们总是对自己这些人强调,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如果把以前军队中的老习惯带入革命军中又会怎样。
杀头,禁闭,打军棍。
规矩多,规矩大,规矩杂。
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
所有人本能地对这套革命军的新规矩牢骚满腹。
不过后来,新附军中有人因为在战斗中抢劫杀人,然后就政委组成的军事法庭抓住,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杀了。
不是因为背叛,也不是因为作战不勇敢,而是因为抢了几个泥腿子,不小心弄死了几个,就直接杀人了,杀自己人了。
看着同袍没有脖子的脑袋飞到半空中时,所有人这才明白了,老兵说的那些话都不是假话。
不许乱杀人,不许抢别人东西,不许调戏小姑娘小媳妇。
因为这些都是要杀头的。
这句话成为了新附军经常说的用来表示吓唬的语句。因为作为残兵败将,当昔日的威风被革命军用手榴弹和五六半击打的粉碎的时候,活下去,成为了大部分普通士兵唯一的共同语言。
这些人是不正常的。
毛二哥经常这么想。
打仗的时候并非见好就收,而是真正的下死手,往死里整。
不打仗的时候又乖的跟鳖孙子似得,政委动不动就大讲什么军民关系建设,把农民提水扫地割麦等等之类动不动就给这些新加入的士兵提起。
“我们是革命军,我们是子弟兵。”
子弟兵,就要做子弟们经常做的事情。
让人很厌烦,让人很无奈,让人简直没有办法。
当革命军,当得窝窝囊囊的,威风也就是打仗揍自己这些人的时候而已。
不过,却也还算不错。
挑过几次水后,那些人跟自己之间的关系渐渐就好了很多。
偶尔还会烧开水给自己和弟兄们喝。
自己的亏没有白吃。
不过渐渐就习惯了。
过了半个月时间,慢慢就习惯了这样的安排,紧张,有序,不至于每日像过去一样的浑浑噩噩。政委的识字课和思想课,这两样最让人受不了的课程也渐渐习惯了下来。
我们的事业是神圣的。
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
我们的征途是伟大的。
“但是为什么我们杀起人来就那么狠呢?”
“因为对待朋友我们会像春天一样温暖,对待敌人我们会像冬天一样残酷。”
所以对于敌人,可以使用任何的武器,只要他们依旧的敌对。
毛二哥懵懵懂懂。
但是王越却很清醒。
因为很清醒,所以就越发的残酷。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太祖开篇的第一篇,讲明了对于队友的选择的重要性,但是王越很明白的是,现在不是民国,所以很多的东西本身是不现实的。
在没有帝国主义的压迫下,像****这样完美的封建社会本身不存在任何变革的需要和可能,他们不需要工业,不需要近现代化军队,不需要掠夺,不需要侵略,不需要民主科学,就可以轻松维持一个社会的运转。
所以,这支小小的赤色小队在这个愚昧的世界,并不存在任何盟友!所有人,都可以是敌人!
没有工业化被掠夺压迫到一无所有的工人,没有在帝国主义资本入侵中大规模破产的农民。
王越没办法去讲自由,没办法讲民主,没办法讲科学。
因为王越的自由民主科学在愚昧中将被异化成另外的东西,比如纪律自由、军事民主、思想方式伪科学。与其如此,他最后也只能用后世工业化的野蛮去驱动封建时代的愚昧,将至拉到一个新的世界设定中。
把旧的那些东西全部放弃,一点一点建设起新的世界的根基。
老实说,这一点都不光彩,这意味着王越需要足够的残酷,在他的死亡花名册上需要被划掉的名字,可能会远远超过他自己的统计。
会死很多的人。
很多的人会死。
或许他们原来就不用死,或许他们在原来的历史上就很伟大,很正义。但是,在王越这里会被完全的毁灭。
“我消灭所有的反对者,然后把服从者打磨成国家机器中的可悲零件。”
“我是假托革命的独裁者,借着革命掠夺所有的权力。”
“我在私自改变历史,我在侮辱革命这个名词。”
“我将毁灭人类的自由。”
背叛者!恶魔!杀人狂!疯子!
耳边不断堵着无数叫骂、讽刺以及诅咒。
共有主义的异端!最危险的反革命者!
王越嘴角拉起。
话说,要不要来一句九头蛇万岁呢?
然后有光进入眼睛。
“我这是在第八基地么?”
金属的地板,金属的天花板,无数埋藏的记忆一一拾起。
是这样么,原来是这样么?呵,还真是可笑。
“呵,总算又回到这里了么?这个设定一点都不让人喜欢啊。”
背叛,杀戮,解散,在荒凉中苦苦挣扎。
并不怎么被王越所喜欢的世界,一个输的一干二净的世界。
不过,或许这才是他的世界。
“王越?”
“王越你醒了?”
虚影出现,包围住他,模糊的五官,只剩下能勉强看清的绿色军礼服,以及袖子下那一双又一双带着皱纹的手。
“实验怎么样?”
王越撑着胳膊,他从金属平台上坐起。
“失败了。”
“哦。”
模糊的人影开始质问。
“王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一次对于危险人格排除的测试,基地要选出那些危险分子,纠正他们,以所谓必要的正确的名义。
“为了赢,为了胜利。”
“为了赢就必须做到这种程度么?”
当然了!
肯定了!
“那么你这样赢了还有什么意义?你这样名为解放的奴役,真的配得上共有主义者的标识么?”
“你说呢,像你们一样在这片破壤中嚷嚷着自己的伟大光明,然后如同怨妇一般的孤芳自赏?败犬。”
“你……”
“赢了才有一切,我的同志!赢了才有对于历史的绝对解释权,因为只有活人才会讲话,死人就乖乖闭上自己的嘴!”
“你……”
“你们这样,披着所谓共有主义的外衣,故步自封,孤芳自赏,在腐化中堕落,在堕落中怨天尤人,你们不是背叛么?你们不觉得羞耻么?你们觉得……这样很好玩么?或者你们说我只想着赢,说我忘了革命的目的,无非是因为,我的革命早已没有你们的位置而已。”
王越对着那些虚影竖起了中指,他的脸上满是轻蔑。
毁掉世界的明明是你们这群人,当初按按钮时不挺愉快的么?
“所以,我将审判你们!以革命的名义!”
终于梦醒。
王越从扒着的桌子上直起了腰来。
“做了个梦。”
王越看着窗外,喃喃地说道。
“什么梦?”
身边的楚萱皱起了眉头。
“没什么,只是梦到了一些无聊的人而已。”
只是梦到了那片早已被傲慢和愚蠢毁灭了的世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