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何大嘴来说,这个世界有很多的必然的真理,比如饥饿,比如寒冷,比如疼痛,再比如,无可奈何。
何大嘴的父母在三年前饿死了,何大嘴的兄长在两年前失踪了,何大嘴的嫂嫂在一年前被土匪抢走了,何大嘴的侄子在半年前被人煮成了一锅肉汤。
这个年代的人共有的悲惨已经如此平常了,以至于何大嘴已经开始懒得去讲他之前流浪的那段生涯。
而按照这个年代的人的观点,何大嘴这样都不死,确实算是足够的命硬了。
终于,何大嘴找到了长安城里的家乡人说是“出息了”的担任着小队长的远房族叔,在经历了一番苦苦哀求后,何大嘴成了一名长安城的守城门的兵丁。
然而成为官兵并不是意味着与之前的贫寒苦难告别,事实上何大嘴应该算是那种最廉价的官兵,廉价到每次分配给他的军饷里,总是要扣上个七八成的回礼钱。
但是总的来说,剩下的三两成也足够他搞些糠皮杂合一些黑面粉来凑合凑合的把肚子混个半饱。
甚至这样的日子,对于城外那些依旧无家可归的难民来说,都是令人羡慕的。
还有东西吃!还有东西能往嘴里塞!还可以有糠皮而不用吃观音土!这他么好日子啊!
何大嘴理解这个时代,因为这个时代归根结底是个饥饿的时代。何大嘴挨过饿,何大嘴差点饿死过,何大嘴也差点被同乡煮成肉汤过。正因为理解,所以才知道生存是多么的不容易,你得有足够的运气,你得拿刀子拼。运气不好就会饿死,拼不过就会被杀死分食掉。
灾荒的年代,人其实不能算是人,所有的人都希望着活,活着,如何活着,如何千方百计的活着,这是大家必须面对的问题。
所以抢掠,所以背叛,所以厮杀,所以易子而食,所以尔虞我诈,所以一个盯着一个,一个个想从对方那里抢到更多,又要提防对方抢了自己。
当然历史如果继续发展,何大嘴大概依旧会过着他那不怎么样的官兵生涯,要么死于明朝官兵内部的倾轧,要么死于农民起义军的攻伐,要么死于满洲八旗的铁骑践踏。或者,他运气足够好,能够熬到投降清朝的时候,混个绿营小军官什么的。
但是,现在历史已经被车飞的上了天。
革命军来了。
“起来,饥寒交迫的人民!”
城外不断的响着反歌的跑调的声音。
“起来,全天下受苦的人!”
带着些许浓厚的地方口音,但是又被政委逼迫着,不得不一声又一声的喊着,一声又一声的不断覆盖着城里城外人的耳膜。
何大嘴张大了嘴巴。
他不太懂歌词里说的什么,什么“神仙皇帝”、什么“天下大同”这些对于他都有些太远。他只是知道,似乎这些人要自己“做主”,而且这些人觉得自己是“正义的”,甚至隐隐约约有了几分宗教式的“神圣”的感觉。
但是,说到底,这些与何大嘴其实关系并不是很大。因为他现在的位置毕竟是城外那些人的对立面,在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对方能够成事的时候,他还是必须跟随着自己最开始的选择。毕竟,如果不是直接能看得到的好处,还不值得他立刻就改换自己的立场。
即使城外的很多东西对他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不过,现在还算是好了一点。因为迫于王越的压力,洪承畴早在一个月前开始整军,一大堆吃空饷的军官人头落地,自己的族叔因为职权并不是很高,于是幸运躲过了老洪的整军运动,并且莫名其妙的就升了半级,成了管营的了。
于是,何大嘴的孝敬总算能少交一点了,糠皮可以在主食配比里缩小一定的比例,而杂合面又可以扩大一部分了。
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洪承畴开始加紧练兵练阵,洪承畴开始加紧修筑工事,洪承畴开始加紧与朝廷大军的联络。
要强军,要粮饷,要各种各样的军械等等的东西。
总而言之,要银子!
老洪意识到了王越不是流寇的事实,老洪明白了革命军的后方正在慢慢建立起一套生产体系,老洪也知道了王越的那一套看似不可能的东西正在慢慢变成现实。
说白了,就是王越竟然拿出了一套税收的办法,并且执行了下去。
老洪不是那种之乎者也读傻了的书呆子,他知道税收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这么说吧,在这么一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农耕国家的实力更多的是建立在税收上面的。能够收上来更多的物资金钱还有劳力,并且将之用于战场上的挥霍,将敌对方慢慢的拖死磨死,这是农耕国家间战争的常有规则。与之相对的,读书人之间的所谓心计,所谓计谋,所谓一言兴国等等的阴谋诡计,其实大多数时候只是必然胜利时刻的锦上添花而已。
张居正能被称为救时之相,不还是因为他给明朝政府拉出来了足够税收,维持了摇摇欲坠的明朝政府经济多运营了那么几年。
而现在呢?
税是越来越难收了!
大明初年的商税三十税一到了这么境况很难说是多么的合乎时宜,更何况赚了最多钱的那些个江南士绅几乎全部是从不交税的。
于是很多的税收干脆就摊到根本没办法抗税的普通自耕农头上。
然后在税收、天灾加上其他地主乡绅的有意兼并,能交得起税、服的起徭役的普通自耕农自然越来越少。
而老百姓真的过不下去的时候,他们自然是要造反的。
老洪看过王越写的书,老洪自然很快想到了王越所说的“王朝周期律的背后其实就是封建土地兼并程度”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虽然不能说完全正确,但是结合看过的一些历史典故,也就这么个理了。
而在对于王越的不断加深认识下,老洪的恐惧开始驱使老洪不再像其他官僚那样得过且过,他试图着手去消灭王越。
而要消灭王越,至少是以现在能够拿出的实力水准去消灭王越,这就要让老洪一定程度恢复自耕农的数量,最起码拉出一支数量上差不多能够碾压以土改农民为主力的革命军的自耕农以及小地主的军队。
于是,老洪自然开始主动的学起了王越的土改。当然作为一名颇有名望的名士,老洪不可能像王越那样挖自己的根基式的搞“打土豪、分田地”。他是付出一些钱,然后从地主那里搞出一定数量的土地,分给战斗中有功的将士。
当然,暂时老洪是没有钱的,所以他就打了欠条。
至于这些地主们同意不同意……老洪是带兵上门的。
老洪向“捐地报国”的地主们夸大了王越根据地的实情,表示说是打下王越的“贼窝”后,将会用那里已经做好的地来偿还大家。
如果王越给了老洪足够的时间,说不定老洪还真能发动起一波地主武装来彻底的镇压王越的革命军。
但是时间也就只是一个月。
更何况,现在出了问题了。
秦王终于开始炸刺了。
可喜可贺。
如果说明末的士绅已经腐朽了,那么明末的皇族藩王则就是已经腐朽到极点的极点了。
至少老洪很难明白,一个人居然可以白痴到这种境地,他似乎认为自己与城外的革命军毫无干系,他似乎忽略了自己也是革命军宣传中“必须讨伐的罪人”之一。
所以,他过来向洪承畴要人的时候,理直气壮!
搞什么搞,王爷,革命军进城,你也要被清洗啊!
“所以说,亨九啊,这么个事,咱也不说谁对谁错了。你先把人放了不是,顶多,我给那几个兵丁赔些银子就是了。”
老洪的眉头纠结在一起。
“王爷,恕难从命,这几个贼奴不仅是打了人,而且还把人打死了,真要放出来,我怕军心不稳。”
秦王把茶杯甩在了桌子上,溅起的茶水,映出了他气愤的模样。
“不就是几个小兵,真值得亨九你这样么?给他是他的福份!不给他是他的本分!他如何敢有别的想法?!他如何能有别的想法?!”
老洪在拼命的帮助秦王擦屁股。
亲王的家丁跟守城军打起来了,然后这么一群街头混混儿自然是被全副武装训练精良的守城军三下五下给拿些来搞定了。
老洪自然不能动摇军心,于是他干脆地就把脏水往这么几个泼皮身上泼。
泼着泼着,最后就定了这么几个泼皮斩首示众,来用血来定义自己立的规矩的决心。
但是,有的时候,老洪跟王越最大的不同,就是栽在老洪的手里的人,他不能学王越那样,说杀就杀。
但是,这个时候,秦王就跳了出来。
“不至于吧?”
秦王意思是说,不至于为了这么一点事,就杀自己的人。
而且打狗也要看主人,你杀我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究竟是很什么意思?!”
这句话很有分量。
“没什么意思,我只想赢。”
如果之前老洪没见识过王越的不同,或许他会就此向秦王代表的权贵低头。
但是,现在的老洪已经被王越逼的有些疯了。
“王爷,非常时刻,用非常之法,我不得不如此。”
洪承畴弯下了腰。
“还请王爷谅解。”
接着他转过了身。
“明日正午,行刑依旧!”
……
王越依旧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自己的战争计划。
当战争已经成为了某种常态时,适应战争并获得成长,成为了这么一代人的必然选择。
对他们来说,随着历史的改变,命运也开始出现了变化。
匆忙,匆忙,匆忙,现在的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匆忙。
很多来自农田的普通农家青年,一生中第一次看到大城的城墙,竟是在战火纷飞的匆忙之中。
相互之间的茫然无措,各个时刻的生离死别。
我为何会在这里?我在这里做什么?
茫然无措里的思绪开始游移不定,直到试行宪兵的头子,已经变成代政委姜启年的鞭子抽在脊梁上。
“回过神了!回过神了!”
姜启年大声的吼着,他的整张脸在战争中被一块自己人的弹片击中,于是在他的左脸颊留下了很长的一道疤痕。这使得那张原来看起来文绉绉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测测起来。
“你们是谁?”
他大声的吼着,大声的问着。
没人反应过来。
于是他又一道鞭子抽了过去。
疼痛,疼痛,然后记忆,然后开动脑筋。
“革命军!你们是革命军!”
于是人群终于反应过来一些。
“革命军!我们是革命军!”
他们吼着,颤抖着。试图用这吼叫驱散恐惧,驱散前方的种种不确定。
“没错,你们是为了我们父老乡亲的天下来到这里的,你们来这里是为了我们的父老乡亲们打天下的!”
姜启年的鞭子指了背后的长安城一下。
“那里应该是我们的!那里迟早是我们的!那里必须是我们的!”
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
“你们吃的比你们的父老们要好!你们家里的待遇比你们的家乡的乡党们要高!你们甚至一天能吃三餐!”
能吃三餐!这在这么个年代,几乎是一种比乡下大部分地主还要奢侈的生活!而根据地即使在王越的努力维持下,也不过是大部分人半饥半饱的一天定量的两餐。
一切为了战争,一切为了前线。不能出人去打仗,那么就出税粮去支援前线。
“就是因为你们是刀尖!就是因为你们在前面为你们的父老乡党们拼着命!你们不拼!我们就都得死!”
王越在面对无法将深奥理论变得更加通俗易懂情况下时,终于放弃了对这些农民讲革命理想的想法。
他现在,更多的是讲革命的利益。
老实里有着市侩,纯洁里有着刁钻,勤奋里有着吝啬。大部分农民虽然听不懂革命究竟要搞一个怎样的江山,打一个怎样的天下,但农民还是懂的一些利益交换的最起码的原则。
便宜自然是可以占的。但是如果无法光占便宜时,那就放弃占便宜。如果实在放弃不了到手的便宜,那就承担起责任吧。
王越既然给了一条差不多的活路,而且这条活路在一切办法都无效时无法拒绝,那么给王越卖命,纳投名状什么的,那就也成了某种交易默认的潜规则了。
“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去拼!能去冲!能去打!我姜启年也跟你们一起拼!一起冲!一起打!”
姜启年放下鞭子,他拿起了一样的长矛,带上了一样斗笠。
他并不相信这么一些新兵,因为他脸上的伤,就是一个企图逃离战场的士兵给他留下的。
但是在这么个情况下,他又不得不逼着自己相信这些人。
“我们是革命军!我们是同志!我信任你们!你们也必须信任我!”
因为不论他们自觉或者不自觉,请愿或者不情愿,他们都已经卷入到王越引起的革命漩涡中了。
要想活命,要想过得好的同时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么也就只能跟着他他么的王越干到底了!
“不只是,还有其他的军官,其他的政委,其他的你的同袍,还有王越先生!我们都是有着同一个志向的,我们都是一伙的,我们会一起战斗!我们会一起活的更好!”
荣誉,忠诚,信任,勇敢。
“活的比起好的好!”
他许诺,他嚎叫,他癫狂。
“如果你死了,放心,我们到死都记着你们!如果我们死了,希望你们也记得我们!因为我们是同志,我们的志向相同,我们是为了一个平等的天下!即使我们看不到,我们也要让我们的子侄们看到!我们的子侄们看不到,那就让我们的孙辈们看到!这片天下是我们的!这片江山是我们的!所以在这场战争中,我们一直战斗!我们一直拼杀!我们一直活着!我一点都不后悔现在的选择!因为大丈夫!当死国事!你们呢?”
鸦雀无声。
接着群情激愤!
“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
最后是新一轮的战斗的开始。
“那么现在,冲!冲!冲!”
灰布装的人流继续冲击着灰蒙蒙的大城,战火纷飞,血海依旧。
战争,依旧在锻打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或许不知何时,真的可能打造出王越所想要的最强的战争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