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着实是个不错的开头，我不着痕迹地将竹椅往前挪了挪，却不想这“不着痕迹”委实带了太多主观色彩，就像球球无法抗衡地球重力只能在地面滚，这墨绿的竹椅也无法抗衡自身重量，在地上刺啦地发出一声噪音。
他翻了个无比嫌弃的白眼，表示他尚在酝酿的情绪被我打断的不悦。我想同样不甚愉快的还有球球，它伏在我膝头留着哈喇子做着的美梦被我不着痕迹地戳破了，它乜斜着眼看了我一眼，弓起背振奋下精神，从我膝头跳了下去，着地的时候打了个趔趄。我不禁悲从中来，作为一只猫，球球君真的该减肥了。
是时，白日里的灼热正一点一点减退，夏风灌满整个小庭院，后山竹影婆娑，遥遥呼应着天上三三两两不太安分的星星。我撩了撩被风吹散的鬓发，在眼睛里努力装满了真诚，以及真诚，希望他能继续这个开头就质量颇高的故事。
他叫季浮生。
几日前，师父外出采药，如此好的离家出走游山玩水的机会我自然不会错过，于是乎洒脱地卷起一小包行李，用根尚壮实的树枝一挑，便要踏出门去。球球急迫地喵呜了一声，将它虚胖的身躯挡在我的脚前，我转头看了看那迷你的包裹，由上而下俯视着球球：“球爷，我答应你，你减肥成功那日便是我带你吃香喝辣之时。”一边，做出无可奈何状。院子里鱼干晒了很多，想必在我回来之前球球是温饱无忧的，不过就是受那几天寂寞之苦。我甚小人地抛出一条鱼干，在球球毫无志气撒欢跑开之时，闪电一般冲出门外，锁上了大门。
内疚，一定有的。尤其是在听见反应过来的球爷愤怒的爪子挠门的声音时。
这几日，正逢清瓷镇一年一次的赶集盛会。多年以后当我想起我曾经的为热闹而生，为凑热闹而死的可爱性格，我总会羞红了一张老脸。只记得那日，我步步惊心，穿越人海，游走于琳琅满目的特色摊位，叉着腰卯足着劲儿跟小贩们砍着价。
有我大胜而归的。
摊主笑眯眯道：“十两银子。”
我摇头：“不，五两银子。”
摊主抹了抹额头的汗：“不如八两银子？”
我摇头摇得气势更甚：“不，四两银子。”话霸，甩袖便做出要走的模样。
摊主小哥一副颓然状，急急招呼：“好罢好罢，五两银子。”
我方才天真无邪地应一声：“成交！”
不出半日，斩获颇多。正心满意足准备离开，眼睛突然被一道蓝光所闪，定睛一看，原是来自旁边一甚小的摊位，其他摊位边皆是人满为患，此处却零零星星没有几个人驻足。从经济学角度来看，原因只有一个，货品单一。原来这摊位上仅信手摆着一把尚裹着泥水的宝蓝色短刀，刀鞘上市菱形的暗纹，刀鞘连刀处镶着一颗暗淡的细钻。摊主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头上包着深蓝的头巾，裤脚处沾着斑驳的泥印，似是个渔家女。这刀怕也是海里拾得的。
钟离的生日就要到了。
想到这一点，我已经不自觉地走到了摊位前，拿起了那把短刀，细细擦掉上面的泥沙。这妇人看起来甚是眉眼和顺、亲切温柔，我料想这将是桩性价比比较高的买卖。于是，眨着无辜懵懂的眼睛，我开始卖萌。
“姐姐，这把刀多少银子？”
她明显愣了一愣，在足以成为我娘的年龄下被亲切地叫一声姐姐，她着实愉悦得很。她粲然道：“一百两银子。”
我：“……”
难得做出一副欲得而不能得的泫然欲泣状，这妇人竟丝毫不为所动，打定主意奉行敌不动我不动的战略，依旧微笑着看着我。
我只好讷讷地开口：“我没有那么多银子，五十两行吗？”
“一百两。”依旧微笑着。
“六十两？”
“一百两。”笑容像三伏天的阳光。
我掂吧掂吧钱袋，悻悻转身。突然明白了，人生人生，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去顿悟的，譬如说妇人心最柔软，也最凶残。曾经不信，现在恍然，简直是真理啊。又突然明白了，以后买东西，珍爱生命，远离老板娘。
抱着丁丁会被叫回的心情，我缓缓地往前走。没有听见任何挽留的动听声音，倒是听见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乡音，粗着嗓子问：
“这是个啥？”
我走到附近一株大柳树的荫蔽处，担心着小蓝的去向。
只见女摊主依旧维持着那可恨的笑容，应道：“刀。”
那村里妇人鄙夷地瞧了一眼，“多少钱？”
“一百两。”
“什么玩意儿？一百两？就这破烂玩意儿连个大萝卜都砍不断，你说你这人脑子有病吧，你再看看这，泥都没擦掉，还好意思漫天叫价，你还真当别人都是猪脑子啊。十两银子爱卖不卖吧，就这我都嫌贵。”
唾沫横飞。
女摊主：“……”
我：“……”
结果是小蓝用十两银子被贱卖了，我一边感叹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一边用二十两银子从妇人那讲小蓝买回来了。我回想了那妇人瞧我的眼神，那复杂的又惊异又怜悯又可惜的眼神，我不自觉抖了一抖。
我更深刻地明白了，有时候做事情，不是比谁比谁更真诚，而是比谁比谁更凶残。
我喜不自胜地抱着小蓝踱到镇里的清瓷河，预备给它洗去泥印。事实正如师父所言，人多少要收敛自己的情绪，否则便会栽入福祸相依的怪圈。喜不自胜带来的后果便是悲从中来。正当我将小蓝清洗完毕塞入怀内，欲出镇时，无意地往河面上一瞟，只见一个人飘在河面上，不知死活。
老祖宗说，三思而后行。行先于思时，你可能会想去寻找一种世上罕见的药种：后悔药。一思未毕，我已经跳下了河。
当我像只水老鼠一样拖着人回到岸边时，岸上的包裹已不见踪迹，怀里的小蓝亦宣告失踪。悲怆的感觉由脚底升到脑袋壳，一阵冷涩之后是一股灼热，我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我冷冷地看了一眼被救上来的男子，剑眉高鼻，嘴唇苍白凉薄，若撇开我的私人怨恨，我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这是一个好看的男人。而此时，我却极力压抑着正向胆边蔓延的想重新把他丢下水的恶念，天人交战中，退而求其次地狠狠将拳头捶向他的胸口。他竟闷声吐出一口水，咳嗽着睁开了眼。
他勉强撑起了上半身，我方才注意到他深蓝色的袍子上七零八落地破了很多口子，似是刀剑所致。想着许是救了一个江湖祸主而悔不当初，便听见他低沉温润的声音：“是你救了我。”宛若玉石之声。我发誓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甚至有甚于钟离。小恍惚之后，我寻思着再下水一趟寻回我的小蓝，便漫不经心地应道：“不用谢。”刚想下水时，咚的一声，这厮又晕了。
无奈之下，我只得又破费叫了辆板车将这厮拖回清风苑，球爷以为我良心未泯破天荒表现出热情如火的一面，卖力地在我腿边蹭来蹭去，蹭湿了一身的猫毛。我实在不慎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