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都城的阴霾总算散去了些。
父王上完早朝照旧去了太岁殿的顶楼。我去寻他的时候，看到他立于楼外城墙处，袍子里装满了风。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衣袍上的墨竹绣样因中段被风吹起看起来竟似折断一般。
七年前，大哥出征时，父亲便抱着我站在这里送他。这是都城最高的地方。我们就这样俯瞰着宫门前的军队，像一条黑色的长龙缓缓前进着。大哥的红色盔甲很是显眼，腰间皮带上有母亲夜里细细缝上的“平安”二字。我看见大哥频频回头，思量着他一定在寻我，于是俯身大喊一声：“大哥，九儿在这！”
父王看了一眼，不客气地说道：“我九儿真是幽默。星火明明是在寻我。”
我嘟着嘴，表示极度不认可。并拔了拔他的胡子，对他的为老不尊表示抗议。我说：“父王你既然说大哥在寻你，你作何站到这里来。”
我们被一阵凉风撞得满怀。父王抽了抽鼻子，抹了抹眼睛，叹息道：“哎，这沙眼又犯了。”
据说大哥是心性最似父皇的皇子，没有之一。我至今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父王终极一生都在寻找一种兵不血刃的方式维持和平，事实证明，我的天真多少随他，我也至今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三天，父王在那城头站了三天，却等来一副棺柩。听宫人们说的邪乎，说我大哥去时怒目圆睁，眼角微裂，副将曾几次摩挲他的眼皮，试图让它合上，终是未果。而回到宫内，父皇微颤的手自上往下一抚，他便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父王因此大病半年，元气大伤，日渐衰弱。
如今，父王站在这里，怕是在等八哥归来。我上前挽住父王的手臂，他见是我，也不言语，我们一老一少沉默着，看着天边阴云卷动着散开，变换着形状，将那背后的日光露出来几束。
羽檄传来的时候，那匹汗血宝马吐沫身亡。信息官跪倒在旁边抚摸着它的脖子，连连道着歉，说是路上赶得太匆忙。
父王令人厚葬了那匹马，据说葬在了皇陵附近，素婉咂舌，那可是畜类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了。我呸了一声，叫道：“死后的最高荣誉可算个什么劲儿。”
我只是细细打量着父亲看信时的神色，见他终是舒展了眉眼，便也放下心来。
他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打胜啦！这八小子说打胜啦！”两日后凯旋。
我问他：“那钟离呢？”他方又想起一事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钟离负伤，被提前送回宫，估计傍晚便能到。”
我的心复又突突的，跳个没完。
酉时三刻，钟离满身血污地被人从马车中抬下来直送往宫内。据说是为奚星微挡了一箭，正中左胸，离心脏只有一寸距离。太医纷纷赶到偏殿，只道是失血过多导致晕厥，并无生命之虞。
处理完伤口，我姿态不雅地蹲坐在塌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上次离别时他尚眉目舒朗，长身玉立。此时，脸上黑乌乌一片，胡髭杂乱，憔悴不堪。可是他还是他，就像太阳还是太阳，无论怎样为阴云遮蔽。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我们面面相觑，他张了张嘴，笑说：“我只当是哪个小厮这般形象全无地蹲坐在地上。”
我心中默默吐槽，嘴里却郑重道：“你若是有那个方面的癖好，我也不介意当个小厮。你确然不介意的吧。”
他朝我抱了抱拳，咳了几声，无奈道：“我确然介意。”
我乘胜追击，说道：“人说什么样的人便会看到什么样的风景。你倒是说说，你这醒来都看到了什么？”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念念着。
我凶道：“好好说话。”
他作委屈状，说道：“悉家有女，美丽至极。”
我高兴地扑进他的怀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便开始往他胸前的绷带上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般拼命，如今流血这般，你酣畅淋漓了吧！”
他拍了拍我的脑袋，“你倒是真不嫌弃我，我这身上半个月未曾沐浴，血污泥水汗渍，啧啧。”
我闻言弹开，使劲嗅了嗅，“我倒是真嫌弃你。”于是换来下人，为他擦拭。
父王闻说钟离醒了，赶来看他。
这厮不动声色地冲我使眼色，一面颇恭敬地对我说：“九公主，我有要事禀报王上，可否请您暂且移驾？”
我挤眉弄眼，仍是被父王挥挥手遣开。
我乖顺地退出去，不忘对殿内伺候丫头绿嬛挑了挑眉毛，见她会意，便欣然出了门。
我坐在殿外高高的石阶百无聊赖。
潇潇暮雨洗清秋，古树参天，直指青灰色的天空。遥遥听得几只慈鸟，鸣声"呀呀",带着些急促，砉的几声又一起打树顶飞了。
我困意渐浓的时候，绿嬛走到我身后叫我：“公主，醒醒。”
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转身道：“坐下来说。”
这世间，心粗胆大之人不少见，往往也能成就几个豪气凌云的英雄。心细而胆大的人我素来是又敬又怕的，而知道钟离就是这般心细胆大之人时，我除却惴惴不安以外便再无别的多余心情。我从来不知钟离是这般野心勃勃之人，也许是我的梦想太小，看不到他想看到的那偌大的世界。绿嬛对我说，钟离跟父王进言，如今大败京国，但可乘胜追击，一举消灭。日汐周边几个弹丸小国这几年与日汐日渐亲厚，蚂蚁虽小，联合起来足以掣肘陈国的蠢蠢欲动，让其不敢轻易干涉。
我默默地想，宁静和平淡不好吗？天下越大，不就越感到空虚吗？我那时着实不认同世人的以大为美的，就算是天下。我只觉得自己的理想小而充实，简单而幸福。
我深知父王的理想，将将比我大一些。守着他的岛国，无战乱无压迫，让每个国民都能实现他们自己的小小理想。为此，我并不疑惑父王对钟离的婉拒。
后来，京国军队拥入城门的时候，我父王站在太岁殿的宫墙之上欲投楼自戕时，看着满城火光蔓延，我不知道他是否后悔了。
我只知道，自己后悔了。偏安一隅的世界要以无外物侵扰为前提，可这世界，从来便是弱肉强食的。妇人之仁，于帝王家而言，是大忌。
大忌。却没得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