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
我始终忘不了慕容毓灯下悲戚绝望的脸。“如果不是我执意让他去打那一战,去求那所谓的天下一统,一切都都不会发生了。”她苍白的手指遮住眼睛,低声哽咽着。
我离开的时候,她耗尽精神,伏在檀木桌上动也不动。她的生命已如雪地里的灯火,快要燃尽最后的坚强了。
我浑然不觉地泪流满面。
萍姑送我出去,我看着她可怖的脸,问她:“萍儿,我母后当年到底是谁推入水中。”
她诧异地抬头看我,又颓然痛苦地闭上眼睛。她说:“二十年了,我没有一日不在谴责自己。没有人推芷汀娘娘,是娘娘自己失足落水。我不忍见芷汀娘娘为情而伤,自作主张,冤枉了皇后娘娘。我要陪着皇后娘娘,赎一辈子的罪。”
感情中永远容不得第三人。我母后心性恬淡若此,却依旧不能免俗。但是,就算母后当日出言为慕容毓解释,一切真相大白,慕容毓与我父王之间也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了。她是一个那般骄傲的女人。而,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我相信慕容毓懂,懂而不从,这是她的悲剧,却让我肃然起敬。
我在太岁殿寻到了父王。他依旧落寞地站在风中,对我的到来浑然不察。我轻轻走过去,问他:“父王,你在看什么?”
他一愣,说:“看这皇宫。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皇宫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我急迫地顺着父王的视线看过去,流萤阁巴掌大的院落,跃然眼前。
我低下头,渐渐觉得沉重。有一些畏缩的情绪在身体里翻腾着。而究竟是为什么畏缩些什么我自己却不得而知。迎了几阵疾风,眼睛涩涩流下眼泪。拿手抹了去,我抽抽鼻子,对父王说:“父王,我想回清风苑祭拜祭拜师父。”
父王拍拍我的脑袋。默许了。
我执意一个人回去,想好好平复这些日子跌宕起伏的心境。奚星微直骂我胡闹,钟离却摆摆手:“由她去吧。”
奚星微梗着脖子,冲钟离吼:“你当真不怕她被谁拐了做了谁家的压寨夫人?”
钟离淡然指着我,“你觉得哪家土匪能够对她提起兴趣?”
奚星微方才打量我。黑色棉布道袍,头上斗笠连着黑纱,蒙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个茫然失神的眼睛,左顾右盼着。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反驳。只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句:“在扮丑界你可真算是本色当行。”
钟离将我的斗笠正了正,温和道:“我两日后便去接你。遇事别慌,万事有我。”
我闻言,心生感动,正欲小鸟依人的依偎过去,被奚星微这厮生生挡住,他恶毒地说道:“奚小九,你可别扑将过来,这一大早的被只乌鸦扑个满怀可不晦气。”
我在黑袍子里忍得骨头发疼,方决定放过这厮。
船渐行渐远,我立于船头,看着淡黄色的沙滩渐渐渺远,人影成点,却还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我使劲挥了挥手,便撩开船帘坐了进去。
一路上摇摇晃晃的,困意顿起。上下眼皮一合上便胶着不开了。睡得不算安稳,迷迷糊糊中做了好多的梦,没有连贯的剧情,只是一张一张的脸倏忽闪过,再一张一张地叠在一起,有父王的有母后的有钟离的有师父的,叠在最上面的是一张死去的面孔,皮肤发黑,眼窝深陷,颧骨深深地突出来,那是慕容毓的脸。尽管我在梦里便知道这只是个梦,却仍是生生起了寒意。想要由梦转醒却偏偏不得,那张脸反而更是拉近几分。那眼皮倏地张开,我惊得一身汗,终究是回到现实。
船夫边摇着浆,边跟我说话:“丫头梦魇了,喝杯热茶压压惊罢。”
我抹了抹额上的汗,从善如流。
他笑着问:“梦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啦?”
我讪讪地答道:“梦到张死人的脸。”
船夫哈哈大笑,“丫头,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哩。”
我认真地思考着他的话时,听见他继续说道:“这天怕似要变,傍晚我们寻个渡口休息一晚,明早再上路。”
我应了一声,便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这一觉,倒是睡得香沉,一觉睡到津口镇,老船夫唤我时才醒来。
津口镇很小,因着独特的地理位置,往来皆是中转的商客,倒也不失热闹。我在街角莫留客栈定了两间房,因白日里睡得太多,此时睡意零丁,百无聊赖。老船夫安顿好,过来与我招呼,他说:“丫头,老头子我要去酒楼喝几盅,你早点休息,明日日出时出发。”
我巴巴跟上前,央求道:“爷爷,我正好有些饿,跟着你一起去吃点东西可好?”
他爽朗一笑,我们一老一小便出发去那镇中的酒楼。运气极好,我们到的时候,酒楼只剩下最后一桌。我叫来小二点了几碟小菜,老船夫叫了一壶廉价的水酒。
我招来小二偷偷耳语,让他将水酒换成一壶陈年女儿红。
酒还没端上桌,小老头子的鼻子便使劲嗅了嗅,等小二将酒菜端上,他眼里精光四现,一边急不可耐地往杯里倒上,一边忙不迭地夸我:“小古灵精。”
我嘿嘿一笑,夹了块罗汉大虾一咕噜塞进嘴里。忽有人拍我的左肩,我抬头看去,一人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万分尴尬地鼓着一嘴的大虾仁,嚼也不是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愣愣地回看过去,努力在脸上呈现一副“你找错人了吧”的神情。男子黑曜石般的眼睛闪了一闪,笑意迅速蔓延开来,最后连那一头墨黑的长发都似染了喜悦之色。
他终于开口,“姑娘,已经没有座了,能否和你拼个桌?”眼神无辜无害,竟让人不忍拒绝。
我指了指空座,让他随意。
这厮一落座便开始点评,“这酒可真香!”老船夫遇上识货之人,愉悦地很,爽快地给这厮倒了一杯,“来来,陪老头子喝一杯。”
两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我坐于中间,竟全然像个局外人。老头子喝高兴了,一个劲地给这家伙添菜,一面热情招呼着,“吃菜吃菜!”
我见他夹走我眼前最后一片香酥苹果,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你作甚抢我的吃食。”
他噗嗤一声,瞅着左右忙将我拉回座位。
“姑娘别为了吃食红了眼。这般甚是有损姑娘的形象。乖,坐下。我叫容归鸿,既已知道我是谁,我便可继续吃了吧?”说完便一筷子伸向不远处的红烧鱼骨。
他大快朵颐,老船夫酒兴高至。
我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