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将军?!”如玉失声叫了出来,脑海里立时浮现出那个白衣少年——神采飞扬,英姿飒爽。
这两年在京城,郑平远算得上是一个风头正健的人物。自从被封了定远将军,皇上还钦赐了宅第之后,上门的媒婆几乎把门槛踏烂。听说国舅大人,都有意将幼女下嫁。
可是,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人应该已是三十有余了。
王劭政点点头,“你回了骆家这门亲事,又怕蝶儿心有不甘,惹出什么事来,想早早嫁了她出去,绝了她的心思。可这丫头,性子倔得很。京里又有哪家公子能制得住她?又有几个真敢制她?到时候,说不定真惹出什么祸事来。郑平远则不同。他懂得隐忍,但也不一味隐忍。他不拘泥于小节,大事上却一步也不会退让。他既不会拘了蝶儿的性子,也不会由着蝶儿的性子胡来。年纪或许是大了些,不过却少了少年时的戾气,多了些包容。这样的性子,应该能和蝶儿处得很好。”
王劭政拍拍如玉的手,站了起来,“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赶明儿个,叫人把文书送过来。这事儿早办早好。”他对她笑了笑,转身出门。
如玉望着王劭政穿过中庭,渐渐消逝的背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女儿籍着请安为名,实地里打的那点心思,她哪能不知道?知道自己心软,王劭政一早便吩咐过了一众丫头。所以她日日里端坐房中,只是木然的听着房外,女儿被丫头们阻住后大发脾气的声音。这时,她才觉得,王劭政这么些年,布置在她身边的这些丫头,倒也并非全然那么无用。
当年那件事发生过后,她的性子就沉敛了许多。这么多年来,水月走了,红雅走了,黄雅走了。。。身边的丫头轮班地换,她也不再有心情去搭理她们。渐渐地,她身边的那些丫头们就像是一个个预先安好定式的偶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莫不如一。倘不是形容各异,她几乎叫不出谁是谁来。
她心里着实厌烦这些丫头,不过这么些丫头,到了今日,到底也是有了些用处了。
后来女儿连着几日没来,她隐隐有些忧心,问到王劭政,他只淡淡一笑,说一声“小孩子家赌气罢了。”便不再说什么了。
再次见到女儿,是在王劭政撤去阻拦之后没多久。
女儿纤瘦的身子,憔悴的容颜,比她出游回来闹腾那一番时,倒更甚了几分。于是,她便明白了,王劭政那句话的意思。
她曾经的束手,在他眼中,只不过是“小孩子家赌气罢了”。
她不想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
看了女儿脸上,从未有过的如许落寞,她知道,问了,伤人又伤己。
她能看到女儿望着她时,眼中不时闪过的茫然。
她能看到女儿偶尔转过头去,随便对着什么,就怔怔发起呆来。
这还是那个娇蛮任性,扑在她怀里,咯咯地笑着撒娇的女儿么?
多少次,她真想开口,将一切的一切,告诉给女儿知道,求得女儿的谅解。
可是,她不能。
她每每欲言又止。
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为自己分辨,为自己开脱,她的决定不会改变。
即使这事重来一遍,即使在事前她知道来人是谁,她也不可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更不会让她的女儿,嫁给他的儿子。
既是如此,又如何分辨?又何须推委?
所以,她每每看着女儿前来请安,对着她默然无言,然后匆匆离开,日复一日。
没有解释,没有宽慰,她甚至没有给女儿任何温情。
她沉沉地一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
再次见到当年那张熟悉的脸孔,她才发现,这十几年平静无波的生活,不过是她织起的一个幻梦。
她何曾忘记,二人相视而笑,相知相与的少年?
她何曾忘记,二人倾心以誓,相携出奔的甜蜜?
她更难忘记的,是她怀着对未来美好的希冀,一夜梦醒,所面对的,从云霄之上跌入地底泥潭中的不堪。
她沦落风尘,她姐妹离心,她痛失爱子,她至亲相戮,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源于他当年的狠心相负?
她的心瞬时化为片片碎冰,冷却而硬地深深扎入胸腔。
十几年的痛,怎可能一朝便消逝不见?
十几年的不堪,换回的,难道是她的女儿,与他的儿子?
她怎可容忍?
她怎能答应?
不!
决不!
她决不会应允,这样荒谬而可笑的婚姻。
她听着女儿在前厅门外,无休无止的喊叫,慢慢握紧了五指。
月上高天,她随着厅门霍然而开,缓缓站起身来。
逆光而立,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每一步都稳稳地落下来,落在厅内空广的空间里,清晰而有力,不见一丝杂乱。
她走到他身前,站定。
“如玉。”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她看清了他脸上彷若平时的温宠。
在他的手轻柔地拢上来的同时,她将目光远远地投向空中高悬的明月,“给晓蝶儿找个婆家吧。”
这明明是她求来的亲事,可是如今,让她心中五味杂陈的,又是什么?
如玉望着空落落的中庭,连一片树叶也瞧不见。
。。。
王家是权倾朝野的宰相门庭,郑家是威赫四方的将军府舍,两家结亲,尽管婚期赶得紧,这婚事还是要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该办的一一办过,这日里便是迎亲成婚之期。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将军府出发,一路吹吹打打,往相府而来。郑平远一改平日,或银盔亮甲,或白衣劲装的打扮,套上一袭大红衮金边的新郎喜服,跨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更显出玉树临风,倜傥风流的英姿来。引得京华百姓,争相竞看不已。
晓蝶却只是静静地坐在闺房中。
举目望去,满眼俱是红。
据说,这叫喜气。
喜,从何来?
她生于官宦书香之门,长于富贵锦绣之第,父亲为她遮住了人世间的风雨,娘亲将她宠得如珠如宝。她从来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
当命运陡然逆转,那支无形的手掌,肆意地拨弄着她的时候,她终于知道,她什么都没有握在过手中。
她不过是一只囚蝶,被晶莹而柔滑的蛛丝,层层叠叠地网住,欲挣无力。
父亲的护佑,娘亲的宠爱,当这华美的表象,戈然撕裂,摆到她眼前的,不过如此。
说什么只赘不嫁,却原来,只要对方有了身份门第,赘,也可不赘,不嫁,也终是能嫁。
说什么会为她挑选最好的,却原来,年纪比她大上一倍不止的男子,也是佳婿。
政治的联姻,有的时候,比什么都更能戳破谎言。
而她,嫁的,终究不是她想嫁的那个良人。
她怆然一笑,眼角没有半分湿润。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
她,无泪可流。
。。。
相府门外,锣鼓声,唢呐声,震天响起。
木樨跟着喜娘急急地进了屋。喜娘上前为晓蝶盖好大红盖头,然后两人一边一个,扶着晓蝶往外走。
盖了喜帕,晓蝶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外行去。盖头蒙面,只能看清足前三两步的距离,依稀间,过了西苑,过了影壁,转过游廊,来到了前厅。
晓蝶屈膝拜倒,对着端坐厅上,因隔着盖头,无法看见的双亲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心中默道:爹,娘,女儿走了。
她缓缓站起身来,无言转身,由喜娘和木樨引着,向正门行去。
一步步,踏在厚厚的红礼毯上,她远离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这里,留下了她的快乐,她的欢笑,她的任性,也留下了她的神伤,她的情断,她的心碎。
每一步都是沉重地不知如何提起,每一步都是彷徨地无从落足。
当她终于坐入轿中,感受到起轿的震动时,一直强忍的眼泪,簌簌地溅成一片。
她将前半生抛却,迎来的,却会是怎样的未来?
。。。
望着渐渐远去的花轿,如玉抬头向王劭政望去,“就这样,真的妥当吗?”
王劭政拍了拍如玉的肩,将她搂入怀中,“放心罢。蝶儿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我不会害她。”
。。。
外间的喧嚣,渐渐止歇。
夜,静了下来。
婚房内,除了高燃的红烛,偶尔“噼啪”响起的烛芯爆裂之声,寂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
原本待在婚房里头,打算把喜事一件一件办得妥妥帖贴,好讨个特大号红包的喜娘,已经给晓蝶打发了。贴身丫鬟木樨,也被她摒了下去歇着。
晓蝶端坐在床沿,听着房外,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脚步声在房门口一凝,可能是在奇怪婚房外怎么都没人守着。一凝之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晓蝶不等郑平远走近,手一撩,将大红喜帕从头上揭了下来,抬眼看向郑平远。
郑平远刚踏入门内,见到晓蝶这番举动,怔了一怔,反手将门阖上。
出乎晓蝶的预料,郑平远一怔过后,并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脸上的表情,都看不出有丝毫变化。
晓蝶心底暗暗冷笑。
权势富贵面前,从来只许低头!
晓蝶看着郑平远走近,唇边勾起一道略带嘲意的弯弧。
这就是那个身担压粮之职,却被主将强推出去应战,以千骑压粮兵丁,突出百余里,迂回辗转,枭得敌首而归,解了乌兰寨之围,却被杖以五十军棍,吞没了军功的男子?
这就是那个面对数万敌军攻城,十四日间不眠不休,立于城头,仅一人就斩杀了千多敌卒,带着数千守军,苦苦支撑,终于守得大军来援的男子?
这就是那个千里突袭,昼伏夜驰,攻下敌城,截断敌军粮路,令敌军自乱,遂败于延州城下的男子?
……
这就是那个慷慨激昂,不对权贵低头,不知被抹了多少军功,直到三年前,才被封为定远将军,在百姓心目中恍如神话的传奇男子?
这样的男子,终于也懂得了官场中的攀附奉迎,终于也懂得了屈膝低头!
郑平远走到桌前,执起酒壶,在两个小小的玉杯中注满,行到床前,伸手将其中一杯递给晓蝶。
淳厚的酒香在床前弥漫开来。酒气润而不冲鼻,是上好的女儿红。
晓蝶瞥了一眼递到身前的酒杯,淡淡道:“我不会喝酒。”
郑平远打量了她两眼,又看了一眼手中拿着的酒,点点头,道了声好,转身将两杯没有饮过的酒放回桌上。
然后——
回转身,伸手,解开晓蝶的衣带。
“啪——”一声脆响。
“你干什么?!”晓蝶突然之下,猝不及防,外衣的衣带被扯了开来,前襟搭落,露出里面的贴身亵衣来。她又羞又怒,气得连叫出的声音都变了形。
俊脸上浮起五指掌印,郑平远却连掩都不掩,彷若无事般道:“洞房花烛夜,无非揭盖头,喝交杯酒,行周公礼这三件大事。揭盖头,娘子已经代劳了。娘子不爱喝酒,那这交杯酒就也算了。如今,自是只差这周公之礼了。”既没有暴跳如雷,一蹦三丈,也没有不堪受辱,拂袖而去,郑平远坦坦而言,口中说着这些一点都不避讳礼仪的话语,脸上除了五指红印,竟连一丝潮红也没有,直恨得晓蝶牙痒痒,偏偏她却没什么可以反驳的。
晓蝶心里也清楚,新婚之夜那些事情,是想避也避不了的。早先出嫁之前,心中反复思量过,也觉得无可奈何,只想着咬咬牙忍了便算。但心中到底不忿,在父亲那里她讨不了好,可是在郑平远面前,她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宰相之女,怎么也要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她打郑平远进了新房,就给了他个下马威。或许是一件件事情都得来太过容易,连带着她对另外一些事情也起了奢望?揭下喜帕,可以借口气闷。不想交杯,可以推说不会。可在这件事上,难道她还能说不会?说不许?
晓蝶微垂眼帘,掩住了眼底的自嘲之色,淡淡道:“蝶幼居深宅,不识礼仪,一时鲁莽。万望将军海涵。”
“没什么。”郑平远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挨着晓蝶在床边坐下。
晓蝶微阖上眼,由着郑平远将身上的衣物,一件件慢慢地除了下来。直到一双略带粗糙的手掌抚上光裸的肩头,她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晓蝶用力地摇着脑袋,发疯似地叫着,手脚乱推乱踢,将郑平远挡在身外。
轿前初见,他幽深的眸,温煦的笑。
亭外还帕,她怦动的心,羞怯的神。
月下盟约,他与她同声而言,共心而誓。
她今生势不能与他相守。
但此身此心,再不愿付他人所有。
“啪——”
晓蝶捂住半边脸颊,怔住了。她自小到大,都是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就是父亲,也没真碰过她半根指头,又何曾受过这种侮辱?她脑中瞬时抽空,直到郑平远的手攫住她的下巴,迫她转过来与他对视,她才回过神来。
脸颊痛得发麻,下巴被捏得骨头几欲碎裂,晓蝶痛得眼泪都要掉出来,却哪肯在这武夫面前,示以柔弱之态?硬是扬着头,瞪大了眼,生生忍住。一汪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总算勉强没漏下来。
“少在我面前耍你的大小姐脾气!给我记清楚了,这里是将军府,不是相府。”郑平远俊脸绷得紧紧的,终于失了耐心。他不是不知道晓蝶刚才那些举动都是在刻意地抹他的脸,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一时意气,发泄一下对这桩婚事的不满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像现在这样,不知尺度,不掌分寸,一味地得寸进尺,就太过分了。他只是让让她而已,她以为他是什么了?!
晓蝶眼前蒙蒙一片,看不清郑平远脸上的神情,但郑平远话语中的怒意,和身前陡然凝重的空气,令晓蝶不由微一瑟缩。
手腕一痛,两只手已被牢牢扼住,恐惧排山倒海般向晓蝶袭来,她还未反应过来,腿已不由自主地踢了出去。
什么也没踢到。
身上陡然一重,两腿已被重重压住。
恐惧和畏惧,瞬间锢紧了她的灵魂。
“啊——”
身下猛然刺入的锐痛,让她的身子一下绷紧,口中逸出一声痛呼。
晓蝶心中一空。
一**撕裂般的痛楚,随之而来。
她痛得只想蜷起身子,但身上强硬地压着的双手和双膝,却教她移动不了分毫。
她咬牙强忍,贝齿深深地卡在下唇上,渗出几许腥涩。
骆郎,骆郎。。。
她的眼瞪得大大的,不让眼泪流出来。
默念着他的名字,她努力地回忆着和他相处时的每一分甜蜜。但精神上片刻的欢愉,似乎也抵挡不住**上无尽的痛楚。
那种痛楚,一**地袭来,每一次都如同要将她整个儿撕裂开来,每一次又留下她完好无损地退去。一次又一次,一波接一波。
脑海中,那个原本清晰的身影,渐渐地模糊开来。
不要——
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滑落下来,她想抓住,却似乎什么也抓不到。
她用力地默念着那个名字,但脑中一片浑沌,竟连那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都不能完整地拼凑出来来。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都无力去想。
只有那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痛,密密地缠绕着她,让她不得片刻安宁。这样的痛,究竟要持续多久?为什么如此的久远,几乎看不到尽头?
郑平远放开了晓蝶。
晓蝶默默地侧转身,背对着郑平远,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搭上她的腰,晓蝶畏惧地瑟缩了一下,却不敢躲开。
那只手,弯过来,斜斜搭在她小腹上将她搂住,让她的背紧紧地抵住他的胸膛。
直到身后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晓蝶才略略放松了绷紧的身子。
郑平远搂着她的这个姿势,极不舒服。但晓蝶一动也不敢乱动,生怕吵醒了郑平远,又是一场狂风暴雨。
她很累,但精神上的紧绷,和肢体上的不适,让她久久无法入睡。
直到天际微亮,晓蝶倦怠不堪,终于支撑不住,沉沉地昏睡过去。
花神舞_花神舞全文免费阅读_第30章生又何喜?旦夕有悲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