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沙郊外制军大营的营盘上,今天和往常一样,除了风吹族旗的呼拉拉声以外,再没有什么鲜活的动静。陈旧的漏鼓声要到换更时才会响起;战马偶尔嘶鸣,也显得有气无力。把守营盘的兵卒们只是机械地站着,表情冷漠,谁也不会弄清他们站班值哨的时候,脑袋里在想什么?思谋什么?……
大帅照例升堂,并且准备没事儿退堂。然而今天他马上退不了堂了,因为一个报子已经及时跑进来:“报──慈虎镇团练竺清瀚特来求见……”
“噢?他来了?”临时幕府郎继平和杜九宫彼此看了一眼。
大帅把脸一沉:“让他进来!──他早该来了!”
竺清瀚锦衣绣服地出现在大堂口,而后猫着腰疾步向前扑通一跪:“给大帅请安……”
大帅怒责说:“我且问你:朝廷待你不薄,你为何举家造反,随逆贼千里至此?你今天是来受死的吗?!”
竺清瀚吓出一身冷汗,赶忙叩头道:“正如大帅所说,敝人受皇恩浩荡,全家幸福,决无造反之意。所以千里迢迢,为的是成全崔钧山诱敌之计,效命于大内老佛爷。大帅请看密信……”
大帅只好说:“呈上来!”
竺清瀚把密信呈上,早有侍卫替大帅接下。
大帅接过信,很快地浏览了一遍,放下,脸色缓和下来:“起来吧,难得你满门忠烈……。现在,我问你,那些逆党都准备得怎么样啦?”
竺清瀚站起来,仍旧弓着腰说:“黄兴已经露面。不过他身前身后,防卫甚严,一时难以下手……”
大帅不悦地:“你说得轻巧!一个‘难以下手’就不下手了,还不是把麻烦推给了我!”
竺清瀚满头是汗,嗫嗫地解释道:“绝非此意,绝非此意……下手太早,激怒群贼,会坏了大事。他们密谋举事的证据拿不到手,上边便难以堵塞秀才乱党的口……”
大帅不耐烦地:“好啦我明白啦!──他们现在有多少人啦?举事定在哪一天啦?”
竺清瀚说:“聚集了一百多个武林名流,各个都身怀绝技,不可小窥啊!至于时间──他们的首脑绝对保密,小人一时还没探得清楚……”
大帅瞪了一下虎眼,又收了回去,用一种迁就的口吻说:“既然还没有探听明白,那就回去接着探听吧!我这里不留你了!”
竺清瀚愕然抬头。
杜九宫鄙夷地说:“竺团练请回吧,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郎继平假意同情地说:“虽然他们都信任你的儿子竺欣,您老也不能不小心啊……”
竺清瀚只好抬起沉重的脚,万般无奈地转身下堂。
突然,从堂后跑出一个人来,朝堂下大喊:
“大帅!不能让他走!”
大家都吃一惊!一看,原来是竺大公子竺柯闯了上来。
“儿啊──是你!……”竺清瀚第一个老泪纵横了。
竺柯呜咽地跑向父亲:“爹!你不能走啊……”
大帅高声责备道:“竺柯!你一个武林侠士,慌慌张张地如同黄口小儿,能成什么大事!”
竺柯扑地跪倒:“大帅!不能让爹爹回去啊!此时回去,我爹爹恐怕性命难保……”
大帅拍案:“国家危难,你我捐躯都是随时的事,为什么只有你爹爹可以寻机自保?竺大公子的圣贤之书就是这样读的吗?”
竺柯惭愧,但仍哀求道:“洋枪队就要来了,有了洋枪队,我爹爹更是凶多吉少了……”
大帅站起身,一甩袍襟,果断地说:
“你放心,我会在洋枪队之前给你一个信号的,一个只有你看得懂的信号……”
竺清瀚听了这话,呆怔了半刻,大帅已经退堂了。
郎继平愠怒地喝道:“还不快走!”
竺家父子这才如同听到了大赦令,仓惶惶携手跑出营盘。
……
大营外,日薄西山的苍惶氛围里,竺清瀚牵着一匹杂毛老马,老泪横流地对竺柯说:
“孩子啊!我好悔啊!那天命你去倪家寨求婚,借机捕捉崔钧山,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点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那两个兄弟全跟了去啊!他们并不知情,他们也全然不明白自己在干些什么!……现在,你二弟已经毁容,死活不肯再见我一面;你三弟象是吃了**药,一心跟着人家造反……而我,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对朝廷忠心耿耿却要死在逆党的队伍里……孩子!竺家传宗接代就靠你啦!你千万不要陷得太深,完事之后早早回家吧!……一旦我死之后,你要记着给我上报朝廷,还我竺家忠义满门的清白,若能求赐一块御笔的牌匾挂在竺家祠堂上,我也就死而无憾啦……”
竺柯也是泪眼模糊,并且模模糊糊地对父亲说:“爹爹放心……”
夕阳之下,归燕盘旋。若大的营盘外古树下,一对悲悲啼啼的父子长时间地呜呜咽咽着,无法结束他们对自己的挽歌……
2/
就在竺清瀚私往制台大营秘密接头的黄昏时候,另一处的秘密接头也在进行──
长沙西北角官道尽头车马驿站近旁,有一处干净清幽的所在,即专为贫穷的文人雅士开设的小酒馆。这只有四、五张席面的小酒馆铺面虽小,却有一个十分怪异的名字:“椽隼”。“隼”是一种凶猛的大鸟,“椽隼”是什么呢?莫非是如椽大鸟的意思?
许是地域偏僻、许是小酒店名字怪异、也许是文人雅士愿到这里来的人不多(真正贫穷的就上茶馆儿了),这里的买卖一向很清淡。
周嫡尘是在和乔五娘会了面的第二天傍晚来到此处的。他找到右首第三张桌面在临窗的位子上坐下,要了一角酒,两碟小菜,一荤一素,慢慢地呷一口酒,吃一口菜,耐着性子等人。他不住地凭窗而望,观察着外面的动静,蹄听着远远近近的各种声音。
夕阳正是晕红的时候,满天彩霞引发人无边的沧桑遐想。秋天的晚风还是温热的,夹杂着燕语雀鸣。偶尔有马嘶声、马蹄声,牵动着游子思家的心绪。一切都很平静、很合谐、很从容,甚至说很祥和……
“哟!这位不是周副指挥史吗?”
周嫡尘凛然一惊,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旁已经站定了一个人。这个人硕长的身躯,白净面皮,淡淡的三络胡须,亮晶晶的一双凤目,一袭平整洁净的旧兰花布长袍十分合体,腰间是米色腰带潇洒地双头悬垂。他微笑着,浑身上下透着几分书卷儒雅之气、几分仙风道骨之气,还有几分侠武峥嵘之气,闪现在他背后的雌雄双剑上。
周嫡尘连忙站起身来:“呀!原来是妙手回春常大哥到了!快来坐、请坐,一块儿喝两盅……”
常羽田也不推辞,摘下宝剑放在桌上,自己稳稳地坐在了周嫡尘的对面。
周嫡尘热情地呼唤店小二来上酒,心里却暗自焦虑,他担心常羽田的到来,会影响他今天的“接头”……
常羽田并不说话,只是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心平气和地接受款待。两个人不住地对杯,酒至半酣以后,常羽田从怀里摸出一柄竹骨折扇,黑色丝绸的扇面刷地打开,煽了煽,停下,有意无意地亮出了扇面上湘绣的白色小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周嫡尘见到这白骨绸扇,这扇上的字,不由怔住了。连忙动问:“先生在何方高就?”
常羽田立即回答:“庙堂不是我家,蓬莱不是归宿。”
周嫡尘心里一热,再问:“一花五朵,您是哪一朵?一树五枝,您是哪一枝?”
常羽田认真地说:“一花五朵,我是有香无形的蕊朵;一树五枝,我是困鸟难栖的一枝。”
周嫡尘心知已经不必再问了,但兴奋是一种惯力,他继续问道:“回头是岸,你回不回头?”
常羽田激动地:“半途思返,我怎到彼岸?”
周嫡尘喜出望外地伸出两只浑厚的武夫之手,紧紧握住常羽田细长的医家之手,狂喜地说:“幸事啊老兄,真没想到和我接头的竟是你?!”
常羽田将绸布折扇奉还周嫡尘道:“我知道是和你接头,所以接了席兆平那妖道的扇子。不然,谁敢和生人亮出那两句绝命诗?”
周嫡尘无言地接过扇子,展开,看了又看。
常羽田不解地:“莫非你怀疑这扇子是假的?”
周嫡尘伤感地说:“哪里!我是看不得这两句话,而又不能不看……谭大人的音容笑貌宛如昨日,他有什么罪呢?他害了谁呢?……我至今记得菜市口用刑前谭大人那拼了性命狂喊出的声音,为了让大家都听见,他是使尽了他腔子里的真元之气啊!……”
常羽田问:“听说是完整的四句?”
周嫡尘沉重地点头:“是啊!前两句是‘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无须臾待杜根’。可我更喜爱后两句……”
常羽田请教道:“周大哥,您说‘去留肝胆两昆仑’是什么意思?”
周嫡尘痛惜地说:“大概是指康、梁这两位朋友吧!谭大人想用自己的死换取康、梁的生,足可见他和朋友之间是多么肝胆相照了……”
常羽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如此说来,‘我自横刀向天笑’,也就不只是简单的豪迈洒脱了。谭大人如此看中他的两位朋友,以为是巍巍两座昆仑可比,那么谭大人当然可以放心大笑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
周嫡尘得遇知音禁不住拍起手来:“说得好!好极了!──好一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二人痛快淋漓地碰杯。
周嫡尘放下酒杯,问到了正题:“那老道,席兆平,他怎么没来?”
常羽田低声说:“不知京里又出了什么变化,席兆安被处死了。那老道心里很不平静,疑心庆亲王已经知道了他的良苦用心,至使他不便再出头露面了。我想,他是怕连累你,使你前功尽弃或功败垂城。”
周嫡尘感动地问:“他有没有委托你告诉我什么?”
常羽田:“当然有。最重要的情况是洋枪队已经被制台大帅请来,长沙处境很危险,但马大龙头和黄兴先生却似乎还不知晓,您说,该不该把这消息告诉他们?”
周嫡尘难过地说:“这事还真难办,告诉容易,后面的文章难做……”
常羽田向周嫡尘探去半个身子,几乎是贴在周嫡尘的耳朵上,说:“席道长早也想到了这个,他让我告诉你,万一举事失败,千万冷静,撤退的路已经安排好了,请周大人放心。”
周嫡尘深深地点点头。分外感动,感情激越地说:“也请你转告他我的话:我随着这群武林义侠辗转千里,情势使然我不能临危逃遁。至少他们还需要我帮助完成两件事:一件是关键时候铲除佞贼;一件是尽力给国家保留些人才。举事之后,命运难以预料。不知道我有没有可能有没有机会完成使命……总之,我如果无力回天,就请席道长将来奏禀皇上,说我已经为革新朝政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请皇上加冕我的灵魂吧!”
常羽田突然感到心里一热,眼睛发酸,忙低下头来,潸然泪下……
3/
黄兴的秘密书塾,今天迎接了特殊的客人,乔五娘和他的小闹闹。
在黄兴的秘密书塾里陪同迎接的还有法国女郎露易莎和日本秀女平江川子。
露易莎这个金发碧眼的二十岁的法国女郎是一位到东方来传播耶酥精神的传教士之女。她虽然是纯粹的法国血统,却一直生活在中国的土地上。她热爱中国不仅因为古老的中国是她的第二故乡,她愿意参与中国的事情是因为父亲向她灌输了这样的信条:秉承上帝的意志,赐福给人们吧!况且她所生活的土地是那样贫疾、满目苍痍,而人们又是那么愚昧和孤苦无依……
平江川子的父亲是位学者兼商人。他研究中国的古陶器并且仿制古陶和销售古陶。跟随着父亲,平川江子有许多机会可以在中国浩瀚的土地上旅游,结识千姿百态的名山大川。雄浑和旖旎、浩淼和玲珑、灿烂和秀雅,种种风光无限令川子忘情和陶醉。她渴望成为一个中国人。于是少女的浪漫情怀,使她情不自禁地从陶醉中国的山川转移到欣赏中国的男人──她有幸结识的志士们……
小闹闹的来访,让所人高兴,他象一股叮咚山泉宽松着人们的神经。露易莎热情地笑着伸出双手拥抱闹闹,不想孩子惧怕她的白衣白裙,更惧怕她的金发碧眼,竟一下子躲到乔五娘背后,死活不肯离身。倒是穿黑裙服的平种江子更能博得他的好感,三句两句汉语,就征服了孩子的心,毫不扭捏地随她去了。
露易莎几分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办法!这也是东西方差异啊!看来我的脸影响了彼此的沟通……”
黄夫人笑道:“得经过一段时间嘛,别急。善良和爱心,哪会有相貌的障碍?”
露易莎高兴地拍手:“好!说得好!我这就去找他们,让他熟悉我……”
白裙子的露易沙象一只白蝴蝶,欢快地飞走了……
黄夫人走去关门,转过身来微笑着对乔五娘说:
“你来的正好。庆午他一直想见见你呢!”
乔五娘惊讶地:“他想见我?”
黄夫人连连点头:“可不是吗!就是见你呀!我们早就知道你了,真的很想认识你……”
乔五娘更吃惊了:“你们早就知道我?”
黄夫人亲热地拉起乔五娘的手:“怎会不知道呢?我们早有耳报神嘛!舍生忘死的这帮人里,你是投入最早的一个,也是路途最远的一个,还是女人里的第一个。你可给咱们女人挣足了面子哟!”
“哎哟夫人,话可不能这么说!”乔五娘严肃起来,直率地说:“我出京那会儿,是因为受到了崔钧山的牵连,实在是迫于无奈才背井离乡的,我哪里是有意来参加举事的呢?那时候,是生是死都是眨眼间的事,我哪还有功夫想自己是男人女人?……”
黄夫人笑道:“可你毕竟是女人啊,而且已经是革命同志了──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费神的话题了。先告诉我,你想说的事吧?”
乔五娘咬住了下唇,一付不好启齿的样子。
黄夫人鼓励她说:“说吧,我非常想听……”
乔五娘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黄夫人行了一个下蹲礼,请求道:“请夫人原谅五娘的冒昧……”
黄夫人大惊,连忙起身搀扶乔五娘坐下,怨怪道:“都是自家姐妹,又是革命同志,这么客气做什么?”
乔五娘眼泪浮现出来,张了张嘴,终于吐出一句话:“……我是想把小闹闹寄托在学堂里,……能不能给他找个好心的人家?……”
黄夫人听了这话,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乔五娘这是在和自己的生命告别啊!便一下子双眼涌满泪水。忍不住鼻子发酸,嗓子哑涩起来:“……妹妹,我懂你
的意思……”
黄兴大步走进屋来,朗声打断她们的话: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乔五娘吗?坐坐。我听说你要见我,赶紧就跑回来了,会先让他们继续开着。五娘!我正想告诉你,明日的举事,你不要参加了吧?”
乔五娘怔住了。半晌,才困惑地问道:
“那……是为什么呢?!我没听懂……”
黄兴语重心长地说:“为了孩子,你必须退出战斗……”
乔五娘慢慢站起来,瞪大眼睛,质问道:“你是逼迫我临阵脱逃?拿孩子做说辩,让众英雄耻笑我乔五娘过了九十九道坎,到这最后一哆嗦时,惜命了?!”
黄兴轻轻地扶乔五娘坐下,诚恳地说:
“你听我说:我黄某对你是十分钦敬的。你能来投马福益的哥老会,就是来投了我的革命党,这本身就非常让我们感动。你得知琥珀银珠的秘密,敢于抛家舍业,亲携二子,历经许许多多的磨难矢志不谕,已经鼓舞了许许多多人,我还来不及谢你。我怎能有让你蒙冤含垢的歹毒用心?”
乔五娘伤心地摇摇头:“不,不对,你们是瞧我没用了……我也是够没用的了,琥珀银珠在我手里一丢再丢……”
黄兴打断她的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不是因为那银珠!告诉你五娘,那倒霉的琥珀银珠不管到了谁手里,都会一丢再丢的。不是这样丢,就是那样丢。没有灵云偷,也会有别人抢,这是可以一眼看穿的。因为银珠不丢,就发挥不了它的作用!也许你还不明白,它的用处就在于它必须得连连丢失啊!”
乔五娘惊骇道:“你是说──那银珠其实是个诱饵?”
黄兴点点头:“差不多吧!江湖因银珠而起波澜,银珠将江湖牵拉到长沙。如果它一直只在一个人手里,能吸引更多的人吗?”
乔五娘心痛地问:“你是说我一直在帮倒忙?”
黄兴笑着开解道:“哪里哪里!我们这或者可以叫做将计就计。朝庭太小看咱们了,他只知把水搅混,从中破坏,他不想其实我们最缺少的就是人手啊!银珠在敌人手里,是捣乱破坏的号令,银珠在我们手里,其实就是道义和革命的集结嘛!五娘你在这个英雄好汉大集结里所起的作用,我黄兴是钦佩之至、感激不尽的哩……”
乔五娘垂下头,伤感地说:“我料定我以前的选择没有错。但是──正当可以立马揪出奸佞的时候,银珠却又被劫走了!我的确恨自己太没用,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来,不就是为的揪出奸佞吗?可我偏偏就──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怀疑了……”
黄兴刚想说“那也好”,可还没说出口,刘揆一一头闯进来,满头大汗。
黄兴一怔:“贤弟,你这是──?”
刘揆一眼神发直,急不择句地:“坏、坏了!……洋枪队!……洋枪队!……”
大家顿时都怔住了,空气开始凝固。
黄兴掏出烟斗,用微微发颤的手填平烟沫,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徐徐吐出烟雾……他在紧张地思索。恁经验,他已断定洋枪队是有为而来,而且自己队伍里肯定有内奸,不然他们不会来得这么快……
黄夫人已经定定地注视了丈夫好久,此时坚决地说:“庆午!取消行动吧!
兴许还来得及……”
黄兴沉思着摇头:“怕是来不及了……”
刘揆一满地乱转着找水:“嫂子,给点水喝,水呢?……”
黄夫人递给他水,他端起碗一仰脖咕嘟嘟一口气喝尽,抹了抹嘴巴,对黄兴说:“大哥!要不我去跟马大龙头说──”
黄兴立刻从嘴里抽出烟斗,目光如电地问:
“你说什么?说我们革命党惜命,不干了?”
刘揆一委屈地:“那倒不是,可也得商量一下嘛……”
黄兴拿眼认真地扫视着大家。他磕出烟灰,又填上满满一锅新烟丝,放在嘴里咬着,然后拍打全身衣兜寻找火柴。
黄夫人给他点燃了烟斗。
黄兴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的夫人:“你想过没有?就算我们取消了起义,官府和洋枪队是不是就会再发慈悲,恩典我们,给我们生路?我们有没有能力在一夜之内把百余名好不容易聚起的好汉平平安安送出长沙?”
黄夫人无法回答。
黄兴接着说:“如果不反也是死,不如就轰轰烈烈地反一下,求个壮烈地死!我想有骨气的好汉大概不会反对这么做吧?”
刘揆一说:“别忘了,我们也有洋玩意儿,我们的炸弹也该有所做为的……”
黄夫人立即问:“你有几颗炸弹?你敢保证它们到时候都炸?”
乔五娘这时插了一句:“哎哟夫人!气可鼓而不可泄嘛!研制炸弹的兄弟们只要是尽心尽力了,咱们就不该怀疑它是不是都炸……”
刘揆一高兴了:“这话我爱听……”
黄兴斩钉截铁地说:“但炸弹,必须用在最关键的地方──比如起事之初,慈禧的寿诞大典……”
黄夫人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既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就应该想方设法少死点儿人……”
乔五娘豪迈地说:“咳!洋枪队枪再多,总不能包住整个长沙吧?生路总是有的。况且我知道他们的枪,一个子弹一个子弹地放也笨着呢!有他们拉栓换弹的功夫,早可以砍掉他们多少个脑袋了!”
黄兴对乔五娘笑了笑。
大家都沉默了。大家都明白,乔五娘的乐观和豪迈虽然可贵,但在西方巨大的军事科技的威胁面前,那乐观和豪迈显然也是不够用的。
黄兴首先打破沉默。他对刘揆一说:“能不能这样?把用在寿诞庆典上的原订两颗炸弹改为一颗?另一颗用在撤退的时候?──你赶快让同志们研究一下,看这样是否可行?”
刘揆一点点着,抬腿就走了。
乔五娘看看黄兴,看看黄夫人,几次犹豫终于下定决心说:“夫人!如果说为了少死点儿人,为了撤退,我想,有个人可能会帮上我们的忙……”
黄兴忙问:“你说的是谁?”
乔五娘:“周嫡尘──京都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
黄兴眼睛一亮:“哟?我们的起义者里还有这样的人?──你怎知他会帮
忙?他会怎样帮忙?”
乔五娘摇头说:“他能怎么帮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同情我们,他说过我们大家都是各为其主,他不愿意看到死许多人,他说如果咱们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可以帮忙……”
黄兴思谋了一下:“各为其主?不愿意死许多人?──噢我明白了,我知道他是哪条道儿上的了!他是希望有个开明皇帝坐天下的一统江山。不过改革和革命在某种前提下可以成为朋友……──五娘,能不能去把他找来见我?我需要他马上就来!”
乔五娘痛快地答应了。她不敢有丝毫停留,于是立即抬腿就走,不想与闯进门的露易莎撞个满怀,她后面跟着满脸阴云的陈天华。
露易莎冲动地跑到黄兴面前,挥舞着两手喊道:“黄会长!你已经知道了吧?洋枪队出动了!洋枪队!──明天他们就要用罪恶的枪弹来对付我们这些起义者了!中国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凭什么要让中国的仁人志士流血?这不能让人容忍!不能容忍!”
黄兴抓住她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感动地说:“请安静下来,露易莎同志!你瞧,天下的正义和非正义就是这样分明:洋枪队支持**的满清政府,而你却站在我们这一边!你不光是我们的朋友,你已经是我们的同志!──露易莎同志,恐怕我得告诉你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仁人志士是注定要流血的,还要会流很多很多血……”
黄夫人看到露易莎已经激动得泪流满面却毫不自觉,忙掏出绢帕来帮她揩去腮边的泪。
露易莎推开黄夫人的手,让眼泪尽情地流着,哽咽着对黄兴说:“我要去!──让我去!”
黄兴不解地:“去哪里?干什么?”
露易莎悲壮地说:“我要去洋枪队那里,会会我的法国同胞,我要以耶酥的名义,阻止他们!”
老半天没说话的陈天华急了:“你?一个女人?单枪匹马?!”
露易莎肯定地点头:“是哟!就是我一个女人,单枪匹马!我知道我行!”
陈天华仿佛听到了天方夜潭:“你是不是在说梦话?”
露易莎分辩道:“你们不懂得西方文化。我们西方,女人可以左右她的骑士。假如他被我俘虏,做了我的骑士,我就可以不但左右他,而且左右历史!”
黄夫人悲叹道:“就一天时间,哪里是让他变成你的骑士哟,还不如说你自愿让他**的好……”
黄兴附合说:“为了我们,让你牺牲女人最宝贵的东西?那我们这些仁人志士还有什么面目奢谈革命?!”
露易莎急了,她两手叉腰,逼视黄兴:
“你不是说我已经是同志了吗?那你为什么不用同志的态度对待我?我为了我的同志们愿意去冒一次险,我也应该去做任何一种努力,你为什么要阻拦我?!……”
陈天华含着泪说:“牺牲女人的贞操──”
露易莎打断他的话:“我不要听你这愚昧的概念!贞操,与许多人的生命相比,哪个更重要?!”她转向黄兴说:“黄会长!就这么定了!我立即动身去投
洋枪队!──好了好了,枪口之下,不要再讨论东西方的道德主题吧!”
露易莎如风雷电的慷慨决定,刹时让大家无言以对。
黄兴此时十分为难。做为组织者,面对残酷的血战,任何一个减少牺牲的希望都值得一试,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哪,而且是外国人!
露易莎这时倒平静下来,她泪迹未干的脸上已经绽出和煦的笑,用慈母一样的口吻对黄兴说道:“黄会长,你是不能拒绝一个主动请缨的战士的,你不能的──只给我找一辆马车,可以吗?不要马车夫,只要一辆马车……”
没有人应答她,但她知道了马车会有的。露易莎果断的朝房门走去,她身后跟着几乎不能自抑的陈天华。
露易莎倏地转过身来,将两手搭在陈天华肩上,歪着头灿烂地笑了一下:“天华君!我走了,你──能吻我一下吗?”
陈天华毫不迟疑地将滚烫的唇贴在露易莎的芳唇上……
恰在这时,门开了,平江川子立在那里。
目睹了上面一幕,平江川子脸白得象纸一样,她顿时感到她的世界瞬间崩塌了……
露易莎哈哈笑着跑出去了,留给后面的人一个唱歌似的声音:“法军旗子退下的地方,就是我成功的时候……”
黄夫人泪流满面地追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满脸悲怆的陈天华,面白如纸的平江川子和短短几小时内两眼已经通红的黄兴。
黄兴想对川子解释:“川子小姐,你听我说──”
平江川子一改往日的温文娴雅,空前激烈地说:“我已经都知道了!我也应该为大家做些什么,我不会比露易莎差……”
陈天华惊呼起来:“你要干啥?!你能干啥?!”
平江川子不理会陈天华的冲动,向黄兴走近一步,盯着黄兴那双通红的眼睛认真的说:
“黄会长有没有想过,那唯一的生日炸弹怎样用才更有把握?今天夜里潜进总督府的做法是不是太不高明?万一按藏炸弹的人被捕,不是连这唯一的也没有了?”
黄兴眼睛一亮:“小姐有什么高见?”
平江川子挑战地说:“这个办法是最好的,而且只有我才能完成……”
黄兴和陈天华彼此对视了一眼,想听又不敢听:刚有一个露易莎跑向沙场了,难道还要将另一位年青美丽的女性送上死亡之路吗?
平江川子絮絮地说:“我这个办法是最好的,你们无论谁都不适合去执行的;这个办法是最保险的,绝不会出现意外的问题……假如我能机灵一点儿、敏捷一点儿,我或许还可以安然无恙──我当然不愿意死,我还这么年青,我还会有许多新的朋友、新的知音……就是在炸弹拉响的那一刻,我也决不是孤立的,我知道四面都是舍生忘死的朋友……”
黄兴和陈天华不能不听听她的高见了,毕竟这是一场革命,是关系到许多人性命的大事。既然“革命”就是流血,那么革命里的任何方案都免不了付出血的代价,为什么不选择流血最少的方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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