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这三个字一经说出,书房里的气氛,顿时凝固了起来。
而原本正准备侃侃而谈的周新,也已经合上了嘴,眉头紧皱,脸色阴沉地看向了对方。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般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斗篷男子也没有说话,深邃的眼眸同样是凝视着对方。
十年之前,他所说之话,必须经过深思熟悉,直到毫无破绽之后,才会出口。
但十年之后,他却已然无需这般谨慎。
因为,今时今日的他,当真是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地步了。
…
直到过了许久之后,脸色阴沉的周新,才沉声道。
“汪兄弟平日好酒,那本官就当今日之言,是酒后胡语罢了”。
斗篷男子还是没有出声,依旧是意味深长的凝视着对方,等待着答案。
周新见状,心底一寒,他知道对方似乎没有想要避开话题的意思。
于是乎,就见他顿了一顿,想了一想后,才问道。
“汪兄弟是否是觉得陛下登基之后,坏了你们江湖的规矩?”。
他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对于近些年来,江湖上的变化,也有所耳闻。
而且,他也知道,陛下当年修撰《永乐大典》,正是为了打压江湖上的这些修行者。
斗篷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点头。
对方所问,并非他心中所想。
他之所以点头认同,只不过是想让对方,继续说下去罢了。
周新见状,便道“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但这些年来天下的变化,我也看在了眼里。汪兄弟,你既然是修行者,那就应该听说过‘侠以武犯禁’的说法吧”。
斗篷男子再次点头,没有说话。
周新,继续道“修行之人武艺高强,且不受朝廷管制。倘若这些人都是侠义之士,尚且说的过去。但哪怕你们之中出了一两位心肠歹毒之人,那对于老百姓而言,都是灭顶之灾。所以,这也是为何,陛下非要打破千年来的规矩,约束江湖中人的原因之一”。
他见对方没有反驳,便顿了一顿,道。
“而且,陛下看似破坏了江湖上的规矩。但实则却是为你们,铺设了一条崭新的大道。从前,江湖中人要么开山立派,要么混迹江湖。可如今,像兄弟这般修为高强之人,亦可入朝,受朝廷之俸禄。不仅如此,要知道,眼下太子少保之职,依旧处于空缺之中,等待着真正的忠义之士”。
他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他一直认为陛下这些年来所行之政,确实是为了江湖,为了这天下太平。
而他,并不认为建文帝,能够做到如此地步。
斗篷男子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流露出了一丝丝惊讶之情。
虽然这些年来,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事情,也知道许许多多的江湖门派,已与朝廷交好。但他却并未意识到,原来在朝廷之中,修行者的地位竟已是得到了这般待遇。
太子少保,位列三公,是一品大官。
他没想到这样的官位,当今皇帝竟然会留给江湖中人。
只不过,就算皇帝做再多事,可他这皇位,总归还是抢来的。
于是乎,斗篷男子将话题一转,悠悠地道。
“太祖传位于皇孙,可燕王却发动靖难夺取皇位,在下想问问,大人对此事,有何看法?”。
他确实想知道,当今朝野上下,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
而他面前的这位忠君良臣,显然是个很好的例子。
周新见对方言及前尘往事,心中诧异道“都说修行者浪迹江湖,不管这天下谁人来坐。但此人为何也会如此在意皇统之事”。
只是,想归想。而对方的一席话,也是让他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
于是乎,就见他有感而发的说道“靖难之时,本官少不更事,也曾经在心底痛斥过陛下。但无可奈何建文帝已自-焚身亡,可国不可一日无君。而纵观皇室之内,也唯有当今圣上,才能带领我朝上下,建立万世基业”。
心中此刻有感而发,就见他不等对方作答,便继续道“事实上,如今想来,单论个人资质,当今圣上也要远胜建文。汪兄弟既然知晓诸多朝中事,那就不妨听我一言。圣上尚为燕王之时,便随太祖皇帝出生入死,戎马半生。此后受封燕王,据北平之地,北抗蒙元,致使蒙古铁骑再未踏足中原半步。而本官并不认为,自幼便长于深宫之中的建文帝,能有此番作为”。
他顿了一顿之后,又接着道。
“在本官心中,陛下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而当今天下,四方宾服,万国来朝,幅员之辽阔,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已是盛世之际”。
若是汉唐乃是华夏强盛之时,恐怕如今的大明王朝,丝毫不弱于极盛之汉唐。
“而且,十年前成书的《永乐大典》虽说有搅乱江湖之嫌,但此书共计三亿七千余万字,花去了数千名书生,六年的光***括自先秦以来,所有典籍,无论是医药,天文,地质,佛学,道藏....但凡是这千年来的成书之册,全都收录于大典之中。所以,都说盛世修书,而这样一份大典,将会是后世之人,最为珍贵的宝物”。
他周新是个读书人。
他认为,圣上所行之功绩之中,这《永乐大典》,才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无论是大典规矩了江湖,还是这大典能让后世之人,继承往圣之绝学。
娓娓道来的耳音,已然斗篷男子的思绪,回到了过去那一段段,峥嵘的岁月。
他随郑和下过西洋,知道万国来朝之事,并非虚言,也知道即便是秦皇汉武,亦或是唐宗宋祖,都不曾有过此等壮举。
他去过远东之地朝鲜,去过极西沙地吐蕃,去过至南森林里的安南,也去过漠北的草原。
他也知道大明王朝如今的疆域,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十里。
他更是知道,如今的王朝子民,安居乐业,不受战火纷扰,生活已是充满了美好。
然而,看着这般盛世之景,看着人们脸上洋溢着质朴且会心的笑容,他的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他并不是见不得百姓好,想要这天下大乱。
他只是不知道,已达西天的那八百七十人,在看到眼下的盛世之后,是否会觉得十族受诛,已成笑话。
因为至少在他的心目中,当年爷爷以身殉国,连累族人受诛之事,已经渐渐地变得没有意义。
最主要的是,他很清楚,方家所殉之君主,绝非圣君。
而每每想起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竟是为了这样一个人而死,他的心,都会生出莫名的痛意。
族人的死去,已经失去了意义,那他的报仇之念,也无意义可言。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他放弃了报仇,甚至,连对活下去的希望,也一并放弃了。
只不过,虽然仇恨的火种已然在他心中熄灭,但他却知道,深山荒郊里的那个男人,并没有放下执念。
他很清楚,人间这般太平的日子,或许将会被人打破。
他知道风雨欲来的日子,已经很近,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