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
我时常会梦见刘荣,梦里,他盈盈唤我阿娇。他跟我说,阿娇,我娶你当新娘子,可好?
梦醒之后,是大片大片的泪水漫湿了枕头。
那年,我一岁,他四岁。
他指着在阿娘怀里的我,盈盈地说。阿娘,你看,那个妹妹多好看。
我一口咬住他胖嘟嘟的手指,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挂着两行鼻涕对栗姬说,阿娘,原来妹妹是会咬人的。
他阿娘失声而笑。
那年,我两岁,他五岁。
我趴在草地上看他,他眉眼弯弯,睫毛微微颤抖着。
我指着他粗粗的眉毛,皱着眉头道。你看,你的眉毛多像小虫子趴在上面,丑极了。
他眉眼忧虑地看我,懦懦道,真的很丑么?
我重重地点点头,拍拍胸脯道。你放心,有阿娇在,你的眉毛不成问题。
他点点头,裂开嘴角。阳光下,他眉眼弯弯,眼里微波荡漾。
我指着湖中的倒影,笑着对他说。你看,多好看。
他兴高采烈地蹲在湖畔,片刻之后,哭丧着脸看我。他说,阿娇,我的眉毛呢。
我拧着剃下的一撮乌黑的眉毛,歪着脑袋笑着看他。你看,你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眉毛像毛毛虫了。
那天,他的脸像极了皱瘪了的橘子。
那年,我三岁,他六岁。
我带着刘荣翻墙,溜出了宫门。
那是个赶集的日子,满大街的人,热闹非凡。
我拉着他挤进了汹涌的人群中,指着正手起刀落的猪肉摊的大叔圆滚滚的肚子对他说,你看,这位叔叔的肚子这么大,里面肯定藏了八个月的小娃娃。
他颤悠悠地走上前去,摸了摸大叔圆滚滚的肚子,盈盈道,小宝宝,你好!
结果,大叔手里的刀卡擦一歪,手指顿时血流如注。
那天,大叔拧着杀猪刀,在后面凶神恶煞追了我们数条巷子。
那年,我四岁,他八岁。
我指着宫里的小宫娥对他说,你看。那个小姐姐,胸前鼓鼓的,肯定藏了两个肉包子在里面。他瞧了瞧我,憨憨地点了点头。
结果,那天夜里,昭阳殿里传出了小殿下欺淫小宫女的传闻。
第二天,他眼角含泪地对我说,那里面不是肉包子,是肉团子。
我睁着眼眸,盈盈地问他,那好吃吗?
他哭丧着脸,露出了左半边脸的红色掌印。
那年,我五岁,他九岁。
我不小心打碎了景帝舅舅最珍爱的玛瑙棋盘,舅舅勃然大怒。
他拉了拉我的手,垂着脑袋站了出来。他说,是我干的。
景帝舅舅眯着眼眸,愤怒地执着鞭子道,又是你?
他点了点头,我站在一旁颤着身子。
那天,他的手板上新添了几道伤。
那年,我六岁,他十岁。
我提议去御花园里掏马蜂窝。
他站在大树底下,担忧看我。阿娇,这样不会有事么?
我拍拍胸脯道,肯定没事,到时候,我一捅,我们就跑,肯定没事。
他担忧地点点头。
我拿着竹竿用力的一捅,一窝的马蜂倾巢而出。他愣在原地,我拉起他就跑起来。半路的时候,我被小石头绊倒在地。结果,一窝的马蜂,像闻着花蜜的蜜蜂般死追着他。
那次,他整整在床榻上躺了一个月。而那一个月里,栗姬每回看我的眼神也哀哀怨怨。他躺在床上,整张脸红肿难辨,吃痛地裂开嘴对我笑道。还好马蜂追的是我,不是你。
那年我七岁,他十一岁。
他在月下看我,他说,阿娘不喜欢我找你玩。
那时,有晕黄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他的神情戚戚的。
我仰着脑袋看他。以后,阿娇偷偷来找你玩,不就行了?
他嗯了一声之后,眉开眼笑。
那时候,刘荣的死并没有给这个冰冷的红墙带来什么不同,除了数月的哀伤弥漫,宫里依旧歌舞升平。没有人再提起刘荣,也没有人愿意提起刘荣,除了冷巷里不时传出的凄凄哭声,一切仿佛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我最后一次见到栗姬是在一个冬末的早晨。那天,那个可怜的女人就这样披头散发地立在冷巷门前的梧桐树下张望,逢人抓住就问,我的荣儿去哪了呢?我怎么找不着他呢?
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经不太认得我是谁,只抓住我的手,眼神呆滞地问,我的荣儿呢?我的荣儿去哪了?
我忍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她瞧了我一下,突然哦了一声,神情戚然,幽幽地自言自语道,我的荣儿死了,我再也找不着他了。
那日,大片大片火红的晚霞衬得她的眉目分外的哀伤。
我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蹲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栗姬。有人说她不小心失足掉进鱼塘死了,也有人说她在冷巷里冻死了,更有人说她思念儿子过度哀伤死了。
这些我已经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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