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1 / 1)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

我时常会梦见刘荣,梦里,他盈盈唤我阿娇。他跟我说,阿娇,我娶你当新娘子,可好?

梦醒之后,是大片大片的泪水漫湿了枕头。

那年,我一岁,他四岁。

他指着在阿娘怀里的我,盈盈地说。阿娘,你看,那个妹妹多好看。

我一口咬住他胖嘟嘟的手指,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挂着两行鼻涕对栗姬说,阿娘,原来妹妹是会咬人的。

他阿娘失声而笑。

那年,我两岁,他五岁。

我趴在草地上看他,他眉眼弯弯,睫毛微微颤抖着。

我指着他粗粗的眉毛,皱着眉头道。你看,你的眉毛多像小虫子趴在上面,丑极了。

他眉眼忧虑地看我,懦懦道,真的很丑么?

我重重地点点头,拍拍胸脯道。你放心,有阿娇在,你的眉毛不成问题。

他点点头,裂开嘴角。阳光下,他眉眼弯弯,眼里微波荡漾。

我指着湖中的倒影,笑着对他说。你看,多好看。

他兴高采烈地蹲在湖畔,片刻之后,哭丧着脸看我。他说,阿娇,我的眉毛呢。

我拧着剃下的一撮乌黑的眉毛,歪着脑袋笑着看他。你看,你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眉毛像毛毛虫了。

那天,他的脸像极了皱瘪了的橘子。

那年,我三岁,他六岁。

我带着刘荣翻墙,溜出了宫门。

那是个赶集的日子,满大街的人,热闹非凡。

我拉着他挤进了汹涌的人群中,指着正手起刀落的猪肉摊的大叔圆滚滚的肚子对他说,你看,这位叔叔的肚子这么大,里面肯定藏了八个月的小娃娃。

他颤悠悠地走上前去,摸了摸大叔圆滚滚的肚子,盈盈道,小宝宝,你好!

结果,大叔手里的刀卡擦一歪,手指顿时血流如注。

那天,大叔拧着杀猪刀,在后面凶神恶煞追了我们数条巷子。

那年,我四岁,他八岁。

我指着宫里的小宫娥对他说,你看。那个小姐姐,胸前鼓鼓的,肯定藏了两个肉包子在里面。他瞧了瞧我,憨憨地点了点头。

结果,那天夜里,昭阳殿里传出了小殿下欺淫小宫女的传闻。

第二天,他眼角含泪地对我说,那里面不是肉包子,是肉团子。

我睁着眼眸,盈盈地问他,那好吃吗?

他哭丧着脸,露出了左半边脸的红色掌印。

那年,我五岁,他九岁。

我不小心打碎了景帝舅舅最珍爱的玛瑙棋盘,舅舅勃然大怒。

他拉了拉我的手,垂着脑袋站了出来。他说,是我干的。

景帝舅舅眯着眼眸,愤怒地执着鞭子道,又是你?

他点了点头,我站在一旁颤着身子。

那天,他的手板上新添了几道伤。

那年,我六岁,他十岁。

我提议去御花园里掏马蜂窝。

他站在大树底下,担忧看我。阿娇,这样不会有事么?

我拍拍胸脯道,肯定没事,到时候,我一捅,我们就跑,肯定没事。

他担忧地点点头。

我拿着竹竿用力的一捅,一窝的马蜂倾巢而出。他愣在原地,我拉起他就跑起来。半路的时候,我被小石头绊倒在地。结果,一窝的马蜂,像闻着花蜜的蜜蜂般死追着他。

那次,他整整在床榻上躺了一个月。而那一个月里,栗姬每回看我的眼神也哀哀怨怨。他躺在床上,整张脸红肿难辨,吃痛地裂开嘴对我笑道。还好马蜂追的是我,不是你。

那年我七岁,他十一岁。

他在月下看我,他说,阿娘不喜欢我找你玩。

那时,有晕黄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他的神情戚戚的。

我仰着脑袋看他。以后,阿娇偷偷来找你玩,不就行了?

他嗯了一声之后,眉开眼笑。

那时候,刘荣的死并没有给这个冰冷的红墙带来什么不同,除了数月的哀伤弥漫,宫里依旧歌舞升平。没有人再提起刘荣,也没有人愿意提起刘荣,除了冷巷里不时传出的凄凄哭声,一切仿佛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我最后一次见到栗姬是在一个冬末的早晨。那天,那个可怜的女人就这样披头散发地立在冷巷门前的梧桐树下张望,逢人抓住就问,我的荣儿去哪了呢?我怎么找不着他呢?

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经不太认得我是谁,只抓住我的手,眼神呆滞地问,我的荣儿呢?我的荣儿去哪了?

我忍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她瞧了我一下,突然哦了一声,神情戚然,幽幽地自言自语道,我的荣儿死了,我再也找不着他了。

那日,大片大片火红的晚霞衬得她的眉目分外的哀伤。

我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蹲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栗姬。有人说她不小心失足掉进鱼塘死了,也有人说她在冷巷里冻死了,更有人说她思念儿子过度哀伤死了。

这些我已经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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