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纯孝身为都察院右督察御史,官拜二品,按理说也算是权高位尊了。但吕纯孝在京中的府邸,看上去却颇为简陋低檐黑瓦,门墙斑驳,大小仅有两三亩,屋舍不过十余间。与赵俊臣那占地百亩、修缮奢华的府邸相比,可谓是天差地远,有云泥之别,却是一副清廉做派。
来到吕府门外后,在赵山才的示意下,赵睦从怀中取出了两封举荐信,然后叩门求见。
接着,有吕府下人开门询问,得知来人竟是拿着前太子太师何明、以及前文华殿大学士魏东成的举荐信后,自然是不敢怠慢,先是态度客气的请赵山才主仆二人稍等片刻,然后就赶忙返身回去禀报了。
没过多久,那吕府下人再次出现,态度也愈加的客气恭敬,向赵山才躬身行礼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请您入府说话。”
…………
如果是赵俊臣的府邸,想要从大门处走到赵府正堂,足足需要一盏茶的时间,但吕纯孝的府邸不大,从大门处走到府中正堂,却是几步就到了。
吕府的正堂,同样的朴素简单,不见有太多装饰。
举步走入正堂后,赵山才抬头看去,却见在正堂主位上,正坐着一名身穿儒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中年人的气质儒雅,却又神色严肃,目光炯炯且又表情刚毅,显然就是都察院右督察御史吕纯孝了。
赵山才向前快走几步,行礼道:“学生赵山才。见过吕大人,今日冒昧来访,还望吕大人您勿要怪罪。”
吕纯孝也不答话。只是坐在那里上下打量着赵山才,却见赵山才神色平静,态度恭敬,却又可以与自己坦然对视,眼神纯粹明亮。
打量了片刻后,吕纯孝终于展颜一笑,点头赞赏道:“你就是名动京城的江南才子赵山才?果真是后生可畏。连先师也曾对我提及过你。说你已是深得到何老太师的真传,不可小觑。近些日子以来,朝野间风云变幻。我正琢磨着要不要联络你,没想到你竟然主动找上门了,说起来,你我也算是同辈之人。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赵山才笑道:“多谢吕大人。”
等到赵山才落座后,吕纯孝的神色突然变得慎重,问道:“没曾想到,赵公子你竟然会有何老太师与魏大学士的引荐信,但直到今日才拿了出来,又是在这般敏感时机,想来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吧?”
赵山才叹息一声,说道:“大人明察秋毫。确实如此,学生身为应试举子。如今会试刚刚结束,杏榜又尚未公布,在这个时候求见大人,确实是时机敏感。学生本是想等到殿试结束后,再凭借这两封举荐信求见太子殿下,但如今形势紧急,又事关太子殿下,却也顾不得这些。”
听赵山才这么说,吕纯孝神色愈加慎重了。
事实上,太子一党在朝中的官员数量虽然不少,但赵山才唯独求见于吕纯孝,却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根据赵山才所得到的消息,吕纯孝不仅是太子一党的核心人物之一,深得太子朱和堉的看重,而且在太子一党当中,吕纯孝也是少有的性子不迂腐、行事间懂得灵活变通之人。最重要的是,吕纯孝身为肖温阮的弟子,最是明白何明的厉害之处,也不会因为赵山才的年轻与资历而小看。
所以,对于赵山才的一些想法计划,或许唯有吕纯孝才会真正的重视。
如今,看到吕纯孝面色慎重,又认真询问,没有丝毫小觑,显然赵山才的这般考虑是正确的。
另一边,吕纯孝听到事关太子后,表情也愈加的严肃,问道:“赵公子既然已是深得何老太师的真传,定然是胸中自有锦绣,若是连你也觉得事情紧迫,想来必是大事了,不妨与我详细说说。”
赵山才问道:“学生听闻,如今这南巡筹备的纰漏善后、各地百姓的冤屈审理,朝廷都已是交由太子处理,不知消息可是当真?”
吕纯孝点头道:“正是如此。”
赵山才却是问道:“那么,依大人看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吕纯孝听到赵山才的询问,不由一愣,答道:“这自然是好事,若是太子平息了各地百姓的冤屈,处理了乒百姓的贪官污吏,不仅受损的声望可以弥补回来,还能帮着太子殿下在朝野之间树立威望,想来陛下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把这件事情交给太子去做的……难不成赵公子你另有看法?”
赵山才叹息道:“这世间之事,变化诡谲,祸福相依,一件事情的好坏,往往最是说不清楚。许多事情,看似利好,但若是加了一些特定的条件,反而会变成大大的祸事,而太子如今的处境,就正是如此!”
“还请赵公子明说。”吕纯孝皱眉问道。
虽然不敢小觑赵山才,但此时的吕纯孝,还是觉得赵山才这是在危言耸听。
见到吕纯孝神色间略有些不以为然,赵山才详细解释道:“正如大人所说,若是太子殿下处理了各地的贪官污吏,平息了百姓们的冤屈不满,自是可以扭转名声,增长威信,看似是一件好事,但如今多了三点限制条件,却是让这件好事变成了祸事。”
“哦?不知是哪些限制条件?”
“其一是两个月的时间限制,其二则是东厂的参与,其三是太子的刚正心性。”
说到这里,赵山才目光炯炯的看着吕纯孝,问道:“若是我所料不差,这两个月的时间限制、以及由东厂辅佐太子查案,甚至将此事交由太子处理负责。都是由赵俊臣一手推动的吧?”
吕纯孝又是一愣,沉吟片刻后,缓缓点头道:“确是如此。当日早朝之上,陛下询问百官,该由何人来负责南巡筹备的纰漏善后,赵俊臣竟是出乎意料的举荐了太子殿下,当时满朝上下都是吃惊不已;
然后,那赵俊臣又宣称陛下南巡在即,太子殿下有着监国重任。所以才有了两个月的期限。接着又为了太子能够在期限内完成任务,那赵俊臣还毛遂自荐,想让西厂辅佐太子查案。却是被陛下否决了,转而交由东厂辅佐……”
说到这里,吕纯孝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由面色一肃。凝声道:“经你提醒。如今想来,这件事的至始至终,说是由赵俊臣一手推动,也并不为过。”
赵山才问道:“那么,吕大人您当真认为,那赵俊臣会有如此好心,竟会想着帮助太子殿下扭转名声形势?”
吕纯孝沉默不语,但神色之间。却满是深沉,眉头紧紧的皱着。
赵山才叹息一声。详细解释道:“正如学生刚才所说,许多事情,看似利好,但若是加了些特殊条件,就会变成大大的祸事!如今正是如此!这南巡筹备的纰漏,各地的百姓冤屈,从北直隶到南直隶,所涉及的府、州、县不下数十之多!但仅仅两个月时间,又哪里处理的完?
太子为了在期限内完成任务,接下来的案件审理,必然会从快从严,期间难免会出现纰漏。但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偏偏陛下在赵俊臣的蛊惑下,为了太子能在期限内完成任务,竟是又把东厂的人派去辅佐太子……”
说到这里,赵山才再次叹息,继续解释道:“自赵俊臣奉旨重建西厂以来,西厂屡立大功,风头彻底的压过了东厂,那东厂又如何甘心?如今必然会是一心想着与西厂争宠争功!而这次由他们辅佐太子查案,对东厂而言,正是一个立功正名的大好机会!
只是,以东厂一贯的习性,为了能够多立功勋,接下来必然会拼命的罗织大案重案、竭尽所能的把事情闹大,甚至会无中生有不惜诬陷忠良!偏偏太子他仅只有两个月的查案时间,对于东厂所查到的诸般案件与罪证,根本没有时间去细查核实,再加上太子他的心性又太过刚正,一心想着除恶务尽,这三点结合在一起,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吕大人您可曾想过?”
随着赵山才话声落下,吕纯孝的脸色终于大变!
紧迫的时间限制、东厂的贪功与欺瞒、再加上太子那除恶务尽的刚严心性,三者结合在一起,所造成的后果,细细想来,着实可怕!
那必然是大量的冤假错案!
而这些冤假错案一旦暴露出来,那么负责此事的太子……
想到这一点,吕纯孝猛地站起身来,神色严肃道:“多谢赵公子的提醒了!我原先竟是没能想到这事情当中竟还存着如此隐患,那东厂的习性,我最是了解,赵公子你的这些忧虑,确实极有可能会发生!若是事情当真发展到那般地步,造成了大量的冤案错案,那么太子在朝野间的名声,怕就是彻底毁了!”
…………
另一边,看到吕纯孝如此看重自己的意见,赵山才不仅没有开心,反而下意识的眉头一皱。
无他,却是赵山才没有想到,吕纯孝虽然看重自己的意见,但眼中却仅仅只是盯着太子朱和堉的名声好坏,竟是完全没有考虑其他方面。
其实,若仅只是太子朱和堉的名声受损,赵山才根本不必如此的着急担忧,继承了帝王心术的赵山才,对名声好坏并不看重,只是将之视为实?目的.囊恢质侄畏椒ā6谡飧鍪贝胗呗郏钍莚ongyì操控,只要稍稍使些手段,就完全可以扭转。
赵山才真正担心的,是太子朱和堉在此事当中,在东厂的蛊惑与欺瞒下,到处罗织大案要案,地方豪族士族纷纷受到牵连,进而会得罪太多的地方势力!
名声狼藉了,还有办法可以弥补解决,但若是得罪了太多的地方势力,造成了双方不死不休的局面,却又如何可以弥补解决?
来吕府之前。赵山才曾向赵睦解释过,太子如今最大的优势与根基,不是他名声的好坏。而是众皇子当中,无人可与他相争!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下,德庆皇帝也只能一心的培养太子朱和堉!
但若是太子得罪太多的地方势力,再加上中枢各大派系的不满,将来的登基会引起太大的混乱与动荡,让德庆皇帝觉得由太子朱和堉登基会得不偿失,影响大明江山传承。并质疑了太子朱和堉治理江山的能力……那么朱和堉的太子之位,就不再安稳了!
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赵山才才会如此的急切担忧!
而赵俊臣的这般布局计划。看似顺水推舟不着痕迹,但若是一旦实现了,对太子而言,却不啻于釜底抽薪!将会极大的动摇太子朱和堉的根基!
但赵山才却没有想到。吕纯孝在太子一党之中。也算是少有的人才干将了,竟是完全没有看到这一点,眼中只是盯着朱和堉的名声好坏!
太子的贤良名声,原本是太子一党的最大优势,但太子一党如今却开始被这般贤良名声所拖累了!
所以,赵山才忍不住提醒道:“吕大人,这名声与舆论,其实最是容易操控。想些办法总是能够挽回,并不需要如何在意。但在这般情况下。太子他还会得罪大批的地方势力,这些地方势力日后也必会竭力反对太子登基,而太子的办事能力,也必然会让陛下心存疑虑,这才是最最紧要的地方!还望吕大人能够多多考虑!”
另一边,听赵山才这么说,吕纯孝微微一愣,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是点头说道:“赵公子说的有理,我这就去写信,将赵公子你的考虑转告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在今天才刚刚离京,想来事情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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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山才离开吕府时,时间已晚,天空中暮色显露。
而赵睦跟在赵山才身后,回想着刚才赵山才与吕纯孝之间的谈话,不由的面露钦佩,说道:“还是公子想的深远,没想到事情当中竟还有这般隐患,不过那赵俊臣的布局计划,再是如何巧妙隐蔽,终究还是无法瞒过公子的慧。而有了公子提醒,想来那赵俊臣的计划布局,接下来就要落空了!”
赵山才却没有任何开心模样,反而叹息一声,摇头道:“不一定。”
赵睦微微一愣,问道:“难不成即使有了公子你的提醒,这事情还有变数?”
赵山才苦笑道:“太子他性子倔强,如今又是一心想着要惩办那些在南巡筹备期间乒百姓的地方贪官,而我的这些猜测,却终究只是口说无凭,若是能够当面见到太子殿下,那我还有些许可能说服太子,但若是通过吕大人转告,太子他即使听进去了,又如何会放在心上?即使放在了心上,太子他终究经验不足,如今又时间紧迫,也无法看清楚东厂对他的欺瞒,所以这一次,太子他怕是又要栽跟头了!”
赵睦又是一愣,问道:“那公子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在白费功夫?”
赵山才又是摇头,说道:“这倒不一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有万一的可能,我终究是要尝试一番,若事不可为,那等到太子在日后栽了跟头,招惹了一身麻烦,也必然会第一时间想起我来,而我再能帮着太子解决了麻烦,从今往后,太子也必然会对我心生信服,从此来看,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听赵山才这么说,赵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
就这样,谈话之间,主仆二人已是出了京城西区,来到了商业繁华的南区。
本以为今日诸事已定,在回客栈的路上,夜市漫步之间,眼看天色已晚,赵山才正打算寻些吃食。
突然,身后有人高声唤道:“这不是山才堂兄吗?山才堂兄!山才堂兄!”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还是以“堂兄”相称,赵山才不由一愣,转头看去,却见一名衣装华贵、神色轻佻的青年公子,正快步走来。
这人好似与赵山才极为熟络,但赵山才却一时间想不起这人的身份姓名,只是看着有些眼熟,不由眉头微皱。
正所谓“同姓之人,五百年前是一家”,“赵”姓在江南之地是大姓,许多同姓之人,都有着或近或远的亲属关系。
而赵山才出身于江南苏杭大族,仅只是血缘三代以内的堂兄弟,就有不下数十之多,若是再带上那些八竿子才能打着的远亲,具体数量恐怕更是数不胜数!
所以,对于眼前这位以“堂兄”称呼自己的青年人,赵山才并不认识,只是觉得对方神色轻佻,满是纨绔之气,心中下意识的有些不喜。
而对这些事情,还是赵睦记得清楚,向赵山才轻声提醒道:“公子,这人是扬州赵家的三公子,名叫赵轩成,与咱们这边有些淡薄血缘,公子你赴京应试之前,曾与他见过一面。”
“扬州赵家?”
听到赵睦的提醒后,赵山才又是眉头一皱。
扬州赵家,也是一个大族,只是名声不大好,时常会有些欺男霸女的传闻。
虽然如此,但当赵轩成走到赵山才身前,赵山才还是客气的拱手行礼道:“原来是扬州赵家的三公子,没曾想你竟也到了京城,他乡相遇,当真有缘。”
赵轩成与赵山才不同,虽然同样是出身大族,但在家族中仅只是一个小人物,甚至连赵山才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一个远亲。
然而,不知为何,此时的赵轩成,神色间却满是得意,见到赵山才还记得自己,这般得意也就愈加浓重了。
“哈哈,不妨告诉堂兄你知道,我这是随父亲来京中探亲了!”带着些迫不及待的炫耀,赵轩成已是洋洋得意的说道。
“哦,扬州赵家在京城中也有分家?”赵山才并不在意,只是有些敷衍的随口问道。
听到了赵山才的询问,赵轩成更加的兴奋得意,说道:“嘿嘿,倒也不能说是分家,人家如今可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将来谁是谁的分家还不一定,只是那位大人当年与族里生了些纷争恩怨,从此就不再来往了,所以我们这边也是秘而不宣,生怕会引来人家的不喜。
但终究还是一家人,那位大人在年前却是派人与族里联络了,有心想要修复关系,这天大的好事,连族长也不敢怠慢,年关刚过不久,就亲自带着族里的几位长老来京了,我父亲就在其中,所以连我也就跟着来了……”
说到这里,赵轩成又故弄玄虚的炫耀问道:“山才堂兄不妨猜猜,这位与咱们有亲的大人,究竟是谁?”
听到赵轩成的询问,赵山才笑道:“京中姓赵的高官不少,但……”
话刚才说到一半,赵山才联想到了官场中的某些传闻后,突然面色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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