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轻吹,今天已是十一月廿三日。
平州,一处高宅大院之中,雕栏画栋,屋宇精美,来往家丁不绝。看上去,应当是一家豪门所在。
此间后院,一处偏僻隐秘的小楼间,忽的是开门探出一个脑袋,间四周无人后,这才走了出来。细细看去,这竟是一个豆蔻少女。皮肤白皙,长发垂落,双眼明亮而清澈,腰肢纤细,明眸皓腕,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笑意,怎么看都是一个绝美人儿。
少女面带狡黠,蹑手蹑脚的从小楼内走出,似乎是怕别人发觉般,要故意隐藏行迹。
小楼外是一处院落,此处并没有任何家丁来往。少女脚步轻点,迅速走到了这后院小门处,又看了眼四周,这才推门出去。
只不过,少女刚刚开门走出没几步,却又一脸苦色的退了回来。小门外,一个中年男子跟着走进,脸色淡淡,背负双手。
“你想去哪里?”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问道。
“我、我想回宗门去。”少女低着头,道。
“不行。不是说了么,这一阵宗门内事情冗杂,而且你算是大病初愈,又已经突破凝元,没必要急着回去。”中年男子摇摇头,道。
“可是,爹,我已经没有事情了”少女抗议道。
“不行就是不行,再说了,爷爷难得回一次家,你就不想多陪陪他?”中年男子语调不高,却独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都和他一起呆了一个月了”少女嘟了嘟嘴,小声道:“爷爷也经常自己忙自己的,不理我”
“你”中年男子刚欲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小楼内传出一句话声,顿时让他闭口不言。
“算了算了,我们家的月亮又变成月牙儿后,便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想去宗门内私会情郎,不愿意陪我这个老骨头作伴了。女大不中留,让她走也好。”一句中气十足的话声传出,却隐约有些卖老之意。
“爷爷!“少女脸上飞上一抹红晕,气恼的一跺脚,撒娇道:”你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爷爷不说了,你走吧。子弘,不必拦她,由她去吧。”楼中声音似乎是极为宠溺这少女,连声应道。
“是。”中年男子闻言,虽然心中不愿,但也让开了身子。
“谢谢爷爷!谢谢爹!”少女脸上狡黠笑,随后怕是两人变卦般,一阵小跑的离开了院落,行至门外,这才御使一道白玉飞舟离去。
中年男子站在院中,面色复杂的看着那流光远去,仍未挪动脚步,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子弘,你且去做自己的事情罢,让她去看一眼,从此便死了心也好。”楼内声音再一次传出,道。
“是,爹。”中年男子垂手而立,极为恭敬的模样。只是眼中仍旧有些许疑惑。
“那少年被掌门真人召走一月有余,虽然不知道下落如何。但想来,按照掌门真人的性子,是断断容不下一个和妖族有关系的弟子继续留在宗门的。她这一去,恐怕是要失望咯。”
话音淡淡回响,似乎是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听上去颇有些为老不尊。
流光迅疾,眨眼间便抛开底下宅院,没入那看不见的流云中。少女脸带期盼,全力驱使着脚下白玉飞舟,朝南而去。像是急不可耐的,想要看见某一个人。
“听爷爷说,现在所有弟子都已经搬到摘星峰下了?”少女微微呓语道:“不知道,他若是看见我,还能不能再认出我来”
少女念及此处,低头看了眼自己纤细腰肢,玲珑手臂,大为不同的身形,脸上浮现出几分羞意,脚下速度却是不减反增。
白玉舟后,一道长长的气浪相随而行,远远拖曳着。少女脸上时不时会噗嗤笑上两声,那溢于言表的欣喜,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一根玉簪斜插在她的发髻,似乎也感觉到她的开心,随风轻动不停。
万仞山脉,兰溪涧。
这走兽飞鸟尽数消失的溪涧,已不复当年郁郁葱葱到可怖枝蔓模样。山谷两壁干净而空荡,似乎是被人为清理了干净,也破坏了无数原先栖息在这里的兽类。时至今日,唯一如旧的,怕就只有那一条不变的溪涧了。
谷中深处,天光映照之下,一青一黑两个身影相对而立。而旁边,则是一块古朴的石坛,上面画着某些玄奥繁琐纹路,正中雕刻着一个獠牙印记,而原先那贯穿而下的裂痕,不知何时已然被修补了回去。
“你怕么?”李青阳身着一身玄青色道袍,负手而立,看向这面石坛,轻轻问道。
“怕。”一道声音从黑袍内传出。只见这遮盖住了全身的宽大袍子里,头罩下,俨然是一个模样稚嫩的少年脸庞,容貌看上去有些清秀,只是右眼处却有着一条直线伤疤,凭空多了几分凌厉成熟感觉。
一只雪白小猴则是从黑袍内探出一个脑袋,不安分的转着,却碍于李青阳的可怖威严,不敢轻动。
“我最后和你说一次,我希望你去做的事情,便是通过这个传送阵,绕过界碑力量,去往妖族。从此以后,你便不再是人族、神意宗的弟子,而是妖族消失已久的一支巫妖后裔此后所有,都需要你一力承当扛下,生死自负,你明白了么?”李青阳从石坛上收回目光,落在了这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少年身上,问道。
“弟子明白。”江白沉重点头,双拳紧握。
“若不是因为时间紧迫,我本想着再教你一些东西,也不会这么急着便要你前往妖族。这跨界传送阵虽然修复,但另一端却是不太稳定,可能随时会毁坏当然,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若是不愿,我们现在便可以回神意宗。而我之前为此给了你的那些,自然也都要收回。”李青阳看着这少年脸庞,心中骤然掠过一丝不忍之色,轻声道。
江白身子一抖,闭上双目,眉心颇为痛苦的皱起。或许在脑中又一次的想起了谁,或许又还有着几分牵挂仍在念念。但他深吸一口气后,再一次睁开双眼,却是充满了决绝。
“弟子不反悔了!”
“好!”李青阳赞了一声,随即手腕一翻,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葫芦道:“这算是一件储物法宝,唤作乾坤葫芦。和小如意袋一般,这葫芦可以收纳东西,不过空间可是比小如意袋大得多,也没有什么两年便会毁坏的期限这,便当做是我为你践行的赠礼罢”
“多谢掌门真人!”江白双手接过,行礼道。
“妖族艰险,不像我们人族一般太平,甚至于四处还有战火。虽然在这一月内,我已经将你的修为提升至凝元境,但也不过是最低的荒妖而已。你去了之后,自己要多加小心。”李青阳眼带关切,道。
“弟子明白。”
“还有便是,妖族可以直接汲取天地灵气,没有开采灵石这一说。故而我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没有灵石供你修行。这乾坤葫芦内有一定数量的灵石,应该可以让你用上一段时日。”
“多谢真人。”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虑,我们神意宗还有一位弟子也在妖族中卧底,我会将你此行告知于他。只是妖族广阔,你们不一定能联系上、若是你们能够见面,适当时候、或是危机关头,他会助你。”李青阳思索了下,道。
“”江白怔了怔,没想到还有一位师兄也在妖族中。尽管妖界浩大,自己不一定能与其碰面,但知道还有一个人族也在里面后,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心安。
“如今,我再问你一句,你当真决定了么?!”李青阳面色转而一肃,再道。
“弟子决定了。”江白心中一凛,答道。
“好,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力所能及之内,我可以帮你。”李青阳点头,再问道。
“有弟子还有一个姐姐在临江城洗笔斋内,因为之前和王家的间隙,恐会被王家所害,希望掌门真人帮我多多照拂她。”江白低了低头,答道。
“好,此事我记下了,还有么?”李青阳颔首应下,问道。
江白沉默了些许时候,看着自己脚底被黑袍掩盖的鞋面,缓缓摇头。
“没有了。”
“如此的话把你的弟子玉符拿回来吧。”李青阳点头,伸出一只手道。
有那么一息的犹豫不忍,江白伸手拍了下腰间小如意袋,取出一块玉符,双手颤抖着递了过去。
“时候不早了,启程罢。”李青阳接过这块代表着神意宗弟子身份的玉符,收入袖中,道。
江白沉默着站上那方石坛,抬头迎视着那如火骄日,心中忽的想到,这可能便是自己在人族看见的,最后一个太阳了。
一道法决从李青阳手中打在了石坛上,随后那些纹路一道道开始发亮启动,吸力紧紧抓着江白肉身,一扇未知之地的大门,似乎便要就此在脚底打开。
李青阳后退了两步,看着那少年做出决定后的平静神色,最后和他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了下。
“保重。”
摘星峰下,一排屋宇外。
一道流光忽的是从天边而落,降在一处草坡。一个少女缓步走出,新奇的朝着四周打量一眼,忽的是看见河边有一个胖胖的身形正在洗脸漱口,认出之后,带着几分笑意的悄悄走近。
“胖子,你怎么起得这么迟?!”
胡非为肩上冷不丁被人拍了下,险些一头栽进河里。幸好身后有一只手眼见不对,拉紧了他,这才没有酿成惨剧。
“哪个不长眼的这么戏弄你胡爷爷我”胡非为大骇之余,心中又是恼怒不已,转过身怒骂道。
只是还没等他骂完,却是把下半句话紧紧的梗在了喉口,再也出声不得。
一个笑颜如花般的女子站在他的身后,貌美得丝毫不弱于顾音如,甚至于比她更添几分灵气,明亮眼中带着的一丝狡黠笑意,比顾音如的冷淡气质还要多招人几分喜欢。
而且,胡非为似乎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却想不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是?”
“怎么了?胖子,你认不出我了?!”少女笑着转了一圈,眨了眨眼道。
“沈、沈、沈、沈沈若婵?!”胖子骤然间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细节,惊声尖叫道。
“嗯嗯。”少女点了点头,带着几分笑意。
“你怎么、怎么、怎么”胡非为结巴的说不出话,震惊的无以复加。
“变漂亮了是么?”如同是脱胎换骨般的沈若婵眨巴了几下眼睛,玩笑道。
“嗯!”胡胖子说不出话来,听见沈若蝉帮他说了句,只能是重重点头。
“嘿,其他人呢,怎么就见你一个?”沈若婵往四处看了眼,问道。
“来了摘星峰后,不用再当差,大家都变得懒散许多。现在这个时候,应该都还在房中休息或者是修行罢。”胡非为领着她往那排屋宇边走去,不时看她几眼道。
“喔,是这样啊对了,江白住在哪间?好久没看见小黑了,我倒是想它的紧。”沈若婵左右看了看,故作不经意的问道。
胡非为的脚步为之一顿,随即换上了一副笑脸道:“我先带你去看看有没有空下来的屋舍,先让你住下,等晚上再邀大家出来聚聚”
还未等他挪步,沈若婵却是一手拉住了他,皱眉道:“怎么了,干嘛要转移话题,是不是江白出了什么事情?”
“怎么会,晚上你便知道了。”胡非为干笑两声,道。
只是沈若婵满眼都是不信的神情,拉着他的衣袖犹自没有松手。似乎胡非为现在不说出来的话,便不会放他走。
风从草坡远处吹来,卷动两人衣裳,胡非为嚅嗫了阵,指了指另一处,道:“你自己去看罢。”
沈若婵顺着他的手臂看去,只见在这几排屋舍旁,一块告示栏静静矗立,看着两人。
上面仅贴着一张告纸,似乎是许久之前贴上的,一角已经松动,随风猎猎而动,似乎随时会飞走。
沈若婵面带疑惑的走到这告示栏边,抚平那一角。只是一行行看下后,她的淡淡笑意一分分凝滞,随后更是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处,再也挪不动半步。
许久,这一张告纸终于是禁不住风势,被吹得整张脱落,飘飞到河水中,随波逝去。
这一年,时至秋末。
这一年,已经快是这一届入门弟子来神意宗第四个年头。
这一年,入门弟子江白因为与妖族有染,擅自修行妖族功法,前后真相已被查实。掌门真人念在大小石山一役有功的份上,仅是废去了他所有修为,断去气脉,逐出神意宗。
永不复用。
第一卷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