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黄小涛幸福地回味着刚才,总有点太匆忙了,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他站在门口向外望去,发现萧蓼已经自己走进营区,向中队部的招待所走去。这个所谓的招待所其实就是中队部的两间空房,是中队长特意腾出来招待中队家属的,整个中队除了指导员外清一色全光棍,几乎没什么家属来,尤其是异性家属,更尤其是象萧蓼这么美的异性家属。
她来的时候,黄小涛正在四哨查岗,那里能远远地望到往中队来的小路,哨兵对他说:“排长,刚才有个长头发的美女向咱们中队来了。”
“胡扯什么,眼看花了吧,上岗时专心点,别四处乱看,要是劳犯跑了,小心你要陪坐。”黄小涛说。那天四哨的哨兵是一个士官,比黄小涛在中队的时间都长,对他的吓唬全不当回事,继续说:“真的,真的是一个大美女。”黄小涛已经猜到是谁了,这几天他何尝不是望眼欲穿,听到哨兵这么夸,心里象吃了蜜一样甜,匆匆地填完查岗纪录,几乎是连跳带蹦地回到啊。
萧蓼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无疑象是给这个小院扔了一枚重磅炸弹,她在招待所往下的时候,中队里人都象吃了兴奋药一样特别有精神,一个个都象是在演电影,都有了角色,都进入了状态,走路说话与平时明显的不一样。
这是黄小涛引以自豪的,他不知道林群会怎么想,不知道如果林群知道刚才在苇塘中的一幕会有怎样的表情,他站在门口望着萧蓼走进招待所,脑袋里全是短衬上的斑斑桃红。
这是属于自己的人,这是属于自己的爱,黄小涛在心底默默喊着:“萧蓼,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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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会再来一次紧急集合的。”李班发愁地对杨大鹏说。
“怕什么,大不了今晚不睡了,不睡觉的晚上还少吗?”杨大鹏满不在乎地说。
那天晚上很多人都没睡,竖着耳朵听集合号,有的干脆把内务捆好枕在脑袋下等,结着冰的窗户有点亮色时起床号响了,紧急集合号终于也没响。
“什么玩意儿,穷折腾。”杨大鹏揉揉惺松的眼睛,对黄小涛说:“排长,没睡好,脑袋疼,今天我保证不打牌了,让多睡一会儿吧。”
“做梦吧,今天集中学习,还得写查摆,谁让你们昨天闹过头了,等着挨收拾吧。”黄小涛睡得挺香,好象对这种的日子早已习惯,很舒服地在被窝里伸个懒腰闭着眼睛说,“你以后说话注意点影响,什么叫折腾,这叫战备,叫指导员听见你肯定要倒霉,刘排昨晚说错话了,今天还不定怎么着呢。”
杨大鹏也注意到自己说话不妥当,娃娃脸讪讪地笑了笑,说:“我也就是在你跟前说说,跟别人哪敢啊,林群,你做内务时轻点,让排长再睡会儿。”
“是。”林群边答应着边轻手轻脚地将衣服穿上,他也没睡好,浑身发软,也真不想动,但他知道自己是一定要起床的,因为起床号响了,就这么简单,谁让当兵了呢,还是个新兵。
起床就要做内务,从一踏进部队开始,做内务就是每天必修课,内务就是被子,做内务就是把被子弄得横平竖直有角有棱方方正正,训练的时候还能混在堆里偷个懒,自己的内务堆在自己床上,好与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一堆软耷耷的棉花要被弄得有模样,这是很多新兵最头疼的事。
外人进部队参观,领导下来检查,大都是要进宿舍看一看内务的,这是中队也很头疼的事,为这也想了很多办法。
最初在床侧塞木板,在被子里缝帆布,有了些硬料,被子有棱有角,床面镜面平整干净,相当漂亮,但不幸被上级领导查出来说是搞形式主义,又拆了。
林群这一会儿倒挺想怀念形式主义,塞了木板的铺,缝了帆布的被子虽然睡觉不舒服,但做起来相当省事,不用怎么费事。尤其是今天被子在昨晚又捆又抱,棉花膨松了,轻手轻脚做不成,只好在地上铺了报纸,将被子放在上面,用脚来回踩,把柔软的棉花踩结实了,然后坐在地上掐起来。张雷还在旁边催他快点腾地方,说自己也得踩内务。
这时候整天笑嘻嘻的司号员小伍跑进来说:“黄排,指导员说上午检查卫生。”
“知道了。”黄小涛蒙着脑袋说。
“大家动作都快点,今天卫生标准一定要高,别让指导员挑出毛病。”杨大鹏从床上坐起来说。
他已预见到这次检查卫生不比平常。
平常也就是评出个好坏,找出点毛病,顶多不过是重新收拾一下,这一次指导员是明显的鸡蛋里挑骨头,就连排长的也不例外,刘排长的内务尤其引起指导员的重视。
“刘排长,这是你内务还是你们家养的动物,奇形怪状的够进动物园了,人长得不利索可以,但内务一定要做利索。”指导员黑着脸说。
刘排长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终于没敢吱声。指导员前脚刚出去,他就把内务扔到地上,踩了两脚说:“我长得不利索,你也比我利索不到哪儿去。”
指导员检查了一遍后说全中队内务没有一个合格的,都要重做内务,这次给大家一个小时,如果再做不好,搬到房顶上做去。
小伍通知完他的话后,一阵风呼地卷开棉帘子,击在门上,象是谁在门上重重踢了一脚,胆小的新兵吓得脸直发白。
在滴水成冰的东北,把内务搬到呼呼刮风的房顶上去做,是相当残酷的一件事,据说以前的老兵都经历过种事,班长们也经常拿这个吓唬新兵,但终究谁也没实行过,新训有高压线,不准打骂体罚,班长们生气的时候经常会说要不是不准怎么着怎么着,就一定会怎么怎么着。
但这句话从指导员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堆人,这一堆人里现在他最大,谁敢把他怎么着,他让你上房顶做内务,谁又敢怎么着。
听见小伍传达的通知,脸吓得发白的新兵里就有林群一个。他的内务在班里最差,平常放在角落里混混也就过去了,这次赶上严打,怕是没地方躲了。
果然,第二次检查,他就在劫难逃了。
这次刘排长的内务做得很漂亮,指导员夸了他几名,他就飘飘然起来,觉得腰硬了,理壮了,对别人的内务横桃鼻子竖挑眼,似乎是要找回一点平衡。
“指导员,你看这个内务,他是不是更象个动物,还是只鸡,下小上大两头翘。”刘排看见林群的内务象发现新大陆似地。
“是啊,黄排,新兵都来两个月了怎么还有这么差劲的内务,还睡在你上面,你也不说教教他。”指导员说。
“是啊,我平常还真没发现林群的内务怎么做得这么差劲,杨班,一会儿你好好教教他。”黄小涛赶紧应道,背着指导员,他狠狠瞪了刘排一眼,刘排只顾高兴了没看见。
“哦,是林群的啊,难怪都说现在大学动手能力差,那么高的文化,做出来的内务怎么这么差劲,杨班长你好好教教他,一会儿我再过来看,不许替他做。”指导员说,“要是再做不好,你陪他上房顶做去。”
指导员说得凶,这次终究也没有让大家上房顶去做,第二次检查每班也就剩下一两个不合格的,内务合格的都集中到俱乐部看电视去了,有了教训,没有人敢再象昨天下午那么放肆了,刘排虽然想打扑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跟指导员提议,老老实实地领着老兵坐到了俱乐部,虽然看不进去,也还是将胖胖的脑袋附在前面的椅背上,眯缝着眼睛,坐在那儿打瞌睡。
杨大鹏倒是很喜欢看电视,在班里远远听见俱乐部里撼人的音乐声和激烈的枪战声,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屋里团团乱转。
“手上多用点劲,把上面的线掐直,把角挑出来。”他催促道,“你快点,林群,把内务做好了咱们去看电视。”
林群急得直想冒汗,可还是找不着感觉,怎么也做不好。
杨大鹏一着急,就让他下来,自己上去做,不出十分钟,林群的内务就变得有模有样了,他仔细端详了一下,故意将右边的一个角压低些说:“你去喊指导员让他验收。”
“行吗?”林群有些胆怯,生恐露出马脚。
“没事,去吧。”杨大鹏说:“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林群忐忑不安地去找指导员,一出门,见他背着手,脸上又象平时一样微笑着,正在操场里来回踱步,这么冷的天,一个人在操场里晃,还微笑着,让林群觉得他今天有点怪,平常中队长可能会这么做,中队里的人公认石诚不怕冷,没想到李桦也这么耐冻。
他跑步过去,举起手敬个军礼说:“指导员好。”
“内务做好了?”李桦笑着点点头问道。
“是,班长说让你过去看看合格不?”林群象做贼一样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着脑袋说。
“他让我过去我就过去,你班长大还是我大。”李桦继续笑着说。
“不……不是,是内务做完了,想请你……。”林群又急又窘,说话结巴起来,还好李桦没再咬文嚼字,背着手微笑着走进八班的宿舍。
“指导员好。”杨大鹏满脸堆笑地站在那儿说。
“嗯,内务做得相当漂亮,赶上你们班长的了,林群,是你做的吗?”李桦似笑非笑很严肃地看着林群问。
象是被警察在家中搜出了赃一样,林群心说完了,两腿直发软,垂着脑袋看着脚尖不敢说话。
“八班长,我刚才是怎么交待的?”李桦问杨大鹏。
“让我好好教教他。”杨大鹏说,他还是一脸不在乎。
“还有呢?”指导员的声音猛然提高了,脸冷得房后的雪一样。
“没有了吧。”杨大鹏不敢笑了,心虚地说。
“还有,说。”李桦继续冷冷地盯着杨大鹏的两只四处闪烁的眼睛问。眼看指导员又要发脾气,杨大鹏只好老老实实地说:“还有,就是不让……不让替他做。”
“你还记得啊,我以为你忘了呢,现在你抱着这个内务,领着他在操场上跑十圈。”李桦说。
杨大鹏迟疑着没有动。
“滚出去。”李桦两只眼睛猛然瞪圆,冲着杨大鹏吼了一声,杨大鹏赶紧抱起内务跑向操场,林群紧跟着逃一样地跑了出去。
俱乐部里的人猛然发现了比电视更好看的节目,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操场,新兵坐在凳子上没敢动,老兵们都已忍不住站在窗户旁边,俱乐部的三个窗户后面黑压压都是脑袋。
“八班长,过年也不休息,还在锻炼你的飞毛腿啊?”一个老兵打开窗户冲杨大鹏喊道。
俱乐部里哄地笑开了,比刚才看电视时笑声大多了。
“七班长,看见飞毛腿是怎么练的没有,你得好好学学。”有人对李班说。
“没办法,我们班的新兵内务都做得很好,不给我这个机会,咱这叫领导有方。”李班兴灾乐祸地说。
“不愿看电视都给我滚回去。”黄小涛恼怒地说,窗户前的人群才少了些。
“黄排,你看你们排的新兵,跑步姿势都不对,你看你看,左边的上兜扣还没扣。”刘排趴在窗户前说。
“就你眼好使,别人都是近视眼。”黄小涛无可奈何地说,他对刘排没办法,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黑瘦的脸上堆满了乌云。
林群也感到俱乐部里有许多如芒如刺的东西不断扎在身上,扎得他跑步的姿势都有点僵硬。杨大鹏越跑越气,气呼呼地问林群:“你刚才怎么不说内务是你自己做的,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谁一看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林群心想是你自己急着去看电视,嫌我做得慢,现在倒怨我了。但让杨大鹏陪着自己受罪,心里有愧,就一言不发跟着他跑。
杨大鹏赌气似地将内务散开搭在肩上跑,一本书从内务里掉了出来,是林群昨晚看的那本《千年一叹》,还没来得及放起来。
“你还敢在内务里藏书?”杨大鹏更恼了,朝着那本《千年一叹》一脚踢了出去,这一脚很有水准,《千年一叹》在空中划一个优美的半弧,斜斜落进附近的厕所里,砸在一堆冻成冰砣子一样的大便上。
林群心想谁的内务里没藏东西,你杨大鹏的内务里不还塞着罐头吗?连孔乙已都还知道“窃书不为偷”,我在内务里放本书怎么了?你就给我踢到厕所里去,他心疼那本书不亚于谁倒掉了杨大鹏十瓶罐头。
杨大鹏可不理会他的心疼,只想赶快把这十圈跑完,也不管林群,撒开他的飞毛腿狂奔,林群也赌气似地跟着杨大鹏拼命跑,虽然还是远远落在后面,这十圈已把林群累得小脸煞白,进了宿舍后扶着床帮大口喘气,感觉这会儿只要有一口气跟不上,就会窒息。
“五分钟之内,把内务给我做好。”杨大鹏可不管他这些,一反平时顽皮的笑容,沉着脸命令道。林群看着他那红肿冻裂阴沉着的脸,忽然发现他十分讨厌,心想自己真是越混越不如从前了,白白比别人多上了几年学,白白比别人大几岁,现在却要被他们呼来喝去。一股莫名的委屈化作怒火从林群的心头冲出来。
“五分钟做不好。”他说。
“你再说一遍。”杨大鹏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立刻气冲冲地说。
“五分钟做不好。”林群又说了一遍,第一次说出后他就后悔了,话已出口,象英雄被推到了刑场,已顾不得个人生死了。他义无反顾地又顶了杨大鹏一句。
“你再说一遍。”杨大鹏厉声吼道。
“五分钟做不好。”林群两眼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杨大鹏伸手抓住林群的衣领,咆哮道:“你再说一遍。”
“怎么,想打我,你打呀。”林群也发了狠说。
杨大鹏的阴沉的脸变得凶狠起来,两眼瞪着,咬着牙,浑身颤抖着,忽然,他那下垂的右拳电一样击上林群的脸颊。然后,他呆了一下,松开了手。
林群没想到他的拳头会真的抡了上来,火烧火燎了一下之后,他清醒了,看着杨大鹏红肿冻裂怒目圆睁的脸,便猛地跑出屋子生怕他再抡起拳头。
“排长,排长,班长打我啦。”林群边跑边喊,以前听别人说过,新兵班长要打都不会打一次,会再找别的轮着打你,直到把你打怕为至,还有许多关于部队打兵的传说。林群这一会儿,都清晰地想起来了。
他感到很恐惧,看看生活了两个月的部队,他竟不知该往哪里跑,哪里能庇护自己。他咬咬牙朝房后跑去,翻过那条沟,跑过那条小路,就是来时的大路了,那条路上有车,四个轮子的工具能很快把自己带回故乡,遥远亲切的故乡,自由自在的故乡。
杨大鹏追出宿舍后看见俱乐部也涌出了许多人,便呆呆地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你还不把他追回来。”黄小涛从俱乐部里出来,气急败坏地冲杨大鹏喊,边喊边朝着林群追去,杨大鹏这才醒过神来也追出去,他的速度还是快,很快就跑到所有人前面。
林群跑到营区后那条沟前时犹豫了一下,沟不宽,抬腿就可以跨过去,跨过去就是私自离队,再跑远就是逃兵,一个很可耻的名字。
“自己真的要做逃兵吗?”他犹豫着。这时一个身影扑过来拉住了他,熟悉的动作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杨大鹏,有些亲切但这一会儿更多的是害怕,他想挣扎出来,一着急,就朝着杨大鹏的手腕处狠狠咬了一口。
冬天穿着厚厚的衣服,口力所能及的也就是这里了,杨大鹏“唉哟”一声没有松手,黄小涛也追过来了,喊道:“林群,你傻了,还不快松口。”
林群松开口,杨大鹏也松开了手,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尴尬地站在那儿。
“怎么回事,大过年的跑什么?”黄小涛笑着问林群,笑得很难受,一看就是强挤出来的。新兵排出了事他当排长当然笑不出来,新兵想跑,肯定是有事,有事自己竟然不知道,老连回来能饶了他吗?他又不敢对林群发脾气,这一会儿他正要跑,自己态度不好,不定又要出什么事,可怜的黄小涛只能这么笑着说话了。
“班长打我。”林群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呜呜哭了起来。
杨大鹏刚才那一拳是不轻,林群的右脸上青紫一块,黄小涛恼恨地看了一眼杨大鹏说:“你是不是欠揍?”
杨大鹏捂着手没敢吭声,刘排说话了:“黄排,我看你们排有些新兵就欠修理,要不是老连一再说这纪律那纪律的,我早就想替你修理两个了。”
“排长,这小子平时吊儿郎当,训练不用心……”李班长也接了一句,没等他说完,黄小涛就朝他暴喝一声说:“滚,你也想动手打兵不是,谁***想再朝新兵动手这会儿站出来让我看看?”
李班长吓得一哆嗦不敢吭声了。
“跟我回去。”黄小涛说。
林群乖乖地跟在比自己还低半个脑袋的黄小涛后面,象年幼的儿子跟着山一样伟大的父亲,小心地紧跟着,生怕自己走丢了。
从俱乐部追出来的也有新兵,趁老兵和班长们不注意,悄悄地对林群挤挤眼睛,竖起大拇指。
林群苦笑一下,这些弱势群体,现在能做的反抗,能对他做的支持,也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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