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遇气定神闲,又拿过一张四钧弓,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向着门外的箭靶射去。
叭,一声脆响。羽箭正中靶心,直没至柄。箭羽颤动,嗡嗡作响。
陈家坞众人都知道何遇弓马骑射无一不精,带兵打仗更是机智百出,却是没有想到他有如此神力,一时大感振奋,轰然叫好。
叠弓张弦,越到后面越是艰难。叱罗毕天生神力,叠拉四弓,已是极限,想拉断五张弓,却是万万做不到。
何遇断弓之后,还能面不红,心不跳的一矢中的,这样的神力和神射,当真古今少有,非神人难以办到。
慕容绍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灰着脸,冲着何遇一抱拳道:”何校尉神技,小王佩服,改日再来讨教。“
也不等何遇回话,领着随卫,铩羽而去。一场风波,化于无形。在场众人无不对何遇佩服得五体投地。陈卿云定定看着何遇俊美的脸盘,不觉痴了。
慕容绍已走,便该处置刁豹。
众人簇拥着陈敬,来到后院。刁豹依然瞑目坐于木笼之中。
陈敬发话:”都带上来吧。”
片刻功夫,便有二女一男被缚着双手,带到众人面前。
正是前些日大破天雄堡时,捉来的刁豹家人,二女一男。
二女:一为老妇,颇为端庄,是刁豹正妻;一为妙龄女郎,容貌美丽,是刁豹幼女刁兰。
一男:刁豹幼子刁云。刁云十三四岁的样子,做出昂首不屈的样子。
刁豹兄弟子侄早就死于这些天的厮杀。这两女一男,已是他全部的至亲骨肉。
陈敬冷然道:“刁豹,你也有今天,你睁开眼睛看看,身边还有谁人?”
刁豹缓缓睁开眼睛,四下一望,看见老妻儿女,脸上现出一丝不忍,恨声道:“成王败寇,今日之事,不用多说,你动手吧,皱一下眉头,不是好汉。”
李令沉声道:”刁宗主,死到临头,还不悔悟吗,你死就罢了,这一对儿女也随你而去,不是太可惜吗。“
哎——
刁豹喟叹一声,闭目不语,嘴角牵动,显然内心翻江倒海,乱成一团。
老妇看了看笼中刁豹,惨笑道:”老货,老货,你每不听妾身之言,终于祸及全家,你死后有何面目见天雄堡历代祖宗。“
两行浊泪从脸上滑落,刁豹颤声道:”老物,你别说了,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何用?“
老妇不理睬刁豹,转头看向陈敬道:”陈郎君今日大获全胜,必是要取我全家性命了。“
何遇心中大奇:”陈敬一方豪雄,外人都以宗主称之,这老妇人却是直呼陈郎君,显然是老相识。“
众人也觉有异,这两女一男,被抓来数日,脸上不见丝毫菜色,衣服也颇为整洁。这双臂绳索显然也是刚刚捆扎上去。由此判断,这二男一女与其说是被关押,不如说是软禁。
陈敬冲着老妇人弯腰一礼,连道:”不敢,不敢。“
一使眼色,便有部曲上前,解下三人手上绳索。
老妇人活动一下筋骨,感慨道:”陈郎君果然是重情君子,只是老身有负郎君,自当以死相谢。“
陈敬嘴唇一动,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旁边的妙龄女郞痴痴看着陈敬,边哭边诉道:”陈郎君,可还记得五年前的杏花春雨,你我同车而行,不想昔日好友,却成今日仇敌,刁兰别无所求,只求饶我父母幼弟一命,刁兰自身,任凭郎君处置。“语声哀哀,令人泪下。
陈敬沉吟不语,内心在不停斗争。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他领袖一方,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刁豹虽然身败,但影响犹在,要是冒然放脱,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东山再起,成为陈家坞祸患。更让人担心的是,刁豹幼子刁云,不平不愤,甚是倔强,看上去绝不是一个善茬儿。
杀死刁豹全家,昔日恋人不能幸免,显得他陈敬冷酷绝情。杀其父母兄弟,刁兰也不能独活。陈敬脸上阴晴不定,心中激烈斗争。众人隐约猜到什么,不便发言,肃立一旁,听坞主示下。
就在此时,一声尖利的声音窜入众人耳膜。就听刁云咬牙切齿道:”陈敬,你有胆就杀了我,若没胆量,便放我走,日后我自会找你报仇,一举踏平陈家坞。“
不作死,就不会死。刁云少年意气,这不合时宜的一嗓子,成功将他拖进了鬼门关。
哎——天数——哎——
刁豹哀叹摇头,万念俱灰,整个人委顿在地。
老妇人听儿子如此叫嚣,惊得用手捂住自己嘴巴,呜呜哭出声来。她知道,儿子这一叫喊,陈敬是再不会手下留情了。
果然,陈敬眉毛一拧,嘴角咬紧,脸上现出狠绝的神情。
他退后几步,冲着老妇,刁兰长揖到地,口中念道:”陈敬恭送夫人,娘子上路。“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妇人欲哭无泪,呆立无语。
刁兰如傻似狂,怔在当地,一个劲儿念叨:”陈郎君。。。陈郎君。。。“
刁云这会儿也回过神来,心中害怕,嗷嗷大哭起来。
李钰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笑意,一挥手,便有七八名部曲一拥而上,将刁豹一家押去小校场缢死。
何遇不忍再看,沙场征战杀人如麻,他没有一点畏惧。毕竟你不杀人,人要杀你。但此时此刻,举手之间绞死两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其中还有一位妙龄少女,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离了众人,何遇走出院外,心情很是沉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看看天色,已近傍晚。心中烦闷,便向梅馆家中走去。
走到半道,就见陈敬披头散发从对面跌跌撞撞而来,见了何遇,大喊道:“遇之,刁兰何在?”
何遇一愣,忽然明白过来:“陈敬下了杀心之后,不忍亲见刁兰被绞,躲了开去,谁知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便着急赶来,意图留红颜一命。”
一方豪强,杀伐决断,何遇见得多了。但陈敬果决之中,总是带着一丝温情犹豫,也就是人情味,这其实和他的身份并不相符,一定程度上也很危险。但何遇敬重陈敬也正是这一点,心思重但心不狠,或许这也是他俩性格中的相似之处。
何遇回道:“郞主,此时怕是已然晚了。。。。。”陈敬充耳不闻,向着小校场跑去。何遇想了一想,担心陈敬有个闪失,也跟了过去。
小校场不远,片刻便到。此时的小校场,空无一人,一丝春阳毫无生机地斜挂在四周的高墙上,显然行刑已毕,刁兰已然香消玉损了。
陈敬手扶小校场辕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喉中吼吼有声,举止很是失态。
何遇停下脚步,斟酌一番,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郞主节哀,依卑职看来,对于刁娘子,这也是一种解脱,依照今日情形,刁豹,刁云断不能留,杀其父兄,而独留娘子,刁娘子必不能独活,反而更增痛苦。”
要言不烦,一语直击要害。
陈敬心中伤悲,但并非丧失理智,听何遇说得有理,颓然坐下道:“遇之。。。哎。。。我想单独呆会儿,你请便吧。。。”
何遇见陈敬神态缓和,抱拳一礼,转身向家中走去。
幸福可以分享,苦痛只有自己扛。这个时候,让陈敬一个人安安静静发会儿呆,比旁人啰嗦劝说,要管用得多。
何遇回到梅馆,灯儿已知今日发生的事,见他心绪不佳,便有些小心翼翼。何遇苦笑,将外面的负面情绪带到家中,让灯儿陪着小心,甚是不该,便强打精神,和灯儿戏谑几句。
穿越之前,何遇原生家庭并不幸福。穿越之后,他得到了家庭的温暖,甚至一度认为古人心思单纯,烦恼少于现代人。但大半年的日子过下来,真应了那句话,时时有矛盾,处处有矛盾。陈敬如此,陈卿云如此,灯儿如此,李家父子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或许人生的宿命,就是不断遭受困难,然后从中寻求超脱。
灯儿拉开何遇的右手,指根虎口处有一片皮肉擦伤,有些严重,新结的血痂,不知怎的又破了。
下午,何遇拉弓斗力时,用力过猛,弓弦反弹,勒伤了右手。
灯儿一阵心疼,冲着伤口呵了呵气,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色瓷瓶,倒出一些白色粉末,给伤口敷上,又用白绸仔细包扎好。
何遇看着瓷瓶,心念一动问:”这瓶子只在陈卿云身边见过,里面是名贵金创药,怎会跑到灯儿手里?“
灯儿看出何遇疑虑,浅笑解释:”陈娘子看你受了伤,叫雪奴儿送来的,我便留下了。“
拉弓斗力,受伤只在掌心,旁人不易发现。陈卿云却是瞧得一清二楚,显然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了。哎,最难消受美人恩,这注定是个无解的难题。
不过,灯儿和陈娘子这些天来一直龃龉不合,陈卿云也好久不再上门,灯儿又怎会收下她的好意。
想来还是灯儿爱惜自己,陈娘子的金创药好过自家,为了夫君少受些痛楚,便收了下来。灯儿对自己之好,真是粉身难报。
二女争夫,从明里转向暗中,这种甜蜜的烦恼让何遇一想起就头大,也只有暂时不想。
上完了药,灯儿身子侧过一边,吞吞吐吐道:”夫君,灯儿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告我?“
何遇一愣,灯儿这样郑重其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愕然道:”娘子请问,我听着呢?“
灯儿小心道:”夫君心疼灯儿,灯儿心里都知道,只是灯儿出身微贱,不足以助夫君成大事。。。陈娘子爱慕夫君。。。如果。。。如果。。。夫君也有意。。。灯儿愿意。。。愿意侍奉陈娘子。。。就像以前一样。。。灯儿是。。。是真心的。。。“
话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竟是哭出声来,显得心中极为不舍,却又不想拖累何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