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卿云见何遇如此失态,心中担心:“何郎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却是怎么了,难道区区一个范阳卢氏的宗主就让他害怕了,可看着不像啊。”
她如坐针毡,又没法为夫君解围,一时心急如焚,甚至想道:“实力悬殊,遭人白眼,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不来。”陈卿云不像灯儿,对何遇相信得近乎盲从,她当家立事,有着自己的判断。
笑够之后,何遇站起来,朗声道:“敢问诸位,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经世致用,修身养性,还是为了寻章摘句,人前卖弄。是书为人用,还是人为书用?”
“何某读书从来只取其精义,观其大概,是以年纪虽幼,所读之书何止千本。”
停顿一下,接着又道:“而且,本宗主还以为,书既为人所著,人有贤愚不肖,书便有好坏参差,尽信书不如无书,老卢言下之意,以读书多寡来论人之好坏,实在是迂腐透顶,小儿之见,不值高士一笑。”
又道:“另外,我等远道前来助力,承殿下看得起,推我坐上首,这是好客之道,我恭敬不如从命,不好拂了殿下美意。再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现在重中之重是合力抗燕,而不是为了一个吃饭位置你推我让,耗费精神。”
这番话夹七夹八,半文半白,絮絮叨叨,却又句句在理,让人无可辩驳。
卢义被何遇直呼“老卢”,又见众人沉默不言,心下怒极,本想亮出范阳卢氏的招牌,出个风头,没想刚一露头,就被猛打一棒。一时语塞,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干在当地,一阵语无伦次。
“何宗主好一张利口,不过在憋人看来,只是巧舌如簧,无有大智。宗主刚才说,平时看书只取其经义,观其大概,那么请问,读书之要义究竟为何,可否为崔某解惑一二。“
何遇抬头一看,发问者坐西席首位,正对自己。其人四十岁上下年纪,作儒士打扮,轻捋长髯,颇有些风度。此人自称,姓崔名亮,字子明,出自清河崔氏。
何遇心道:”清河崔氏,是北方第一大豪族,在北魏朝廷举足轻重,不是其他世族可比,本着打一个拉一个的原则,理应区别对待。“
心念至此,何遇急忙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扫脸上傲慢神情,毕恭毕敬避席施礼:”有劳子明先生动问,小子以为,读书之要义不外乎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小子无知,私下揣摩之语,如有不当,还请子明先生不吝赐教。“
这四句话实出自宋代大儒张载,张载号称横渠先生,所以又叫横渠四句。横渠四句牛逼带闪电,说是古往今来,逼格最高的话也当得起。
崔子明家学渊博,自然识货,又见何遇前倨后恭,独对自己礼敬有加,心怀大畅,急忙避席还礼,道:”何宗主胸中有大丘壑,老朽甚为佩服,改日当备薄酒,再次请教。“
清河崔氏是北方第一世家,崔子明又是族中佼佼者。他如此看重何遇,相当于一锤定音,给刚才的口舌之争定了性。
在座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过态度已发生一百八十度改变,都在感慨:”江左人物,玉树琼花,当真名不虚传。“
陈卿云见夫君从容不迫,谈笑间便压服众人,神采风度,无人可比,越看越是喜欢,一时忘情,便离了席位,取过酒壶,给何遇斟了一杯酒。
何遇今晚大出风头,虚荣心得到满足,接过酒杯,刚要入口。就听那个最讲礼节的袁徽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何宗主才高,袁某佩服,但陈娘子也算是一方诸侯,何至于自失身份,给何宗主把盏。大家身份一般,何宗主竟不推辞,未免太过。。。太过。。。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他在何遇面前碰了一鼻子灰,这时逮着机会针对陈卿云,同时也是给何遇上眼药。
“这傻逼真是讨厌,卿云给我倒酒,又管他屁事。”何遇正打算反唇相讥。
就听陈卿云轻施一礼,微笑中又带点自豪说:“袁宗主有所不知,何宗主乃卿云夫婿,连云寨和陈家坞现在实为一家。”
一语既出,众皆哗然,继而笑声四起。
有人便说:“袁宗主好不晓事,人家小夫妻递杯酒,又碍他什么事了,未免操心太过。”
“就是,就是。”有人大声附和。
趋炎附势是国人痼疾,这一局势翻转,大家都自发站到何遇立场上了。袁徽原本威望不足,强自出头,又闹了个灰头土脸。
何遇、陈卿云不带一兵一卒,空手前来,原本让拓跋燕很有些失望,有心看一下何、陈两人的能耐,是以并未刻意阻拦众人发难。现在胜负已分,再论下去,只会伤了和气,于大局不利。
拓跋燕想到这里,再次端起酒杯道:“何宗主少年英雄,列位前辈更是德高望重,今日不打不相识,以后还需彼此亲近,共抗燕贼。诸位看本宫薄面,就请满饮此杯。”玉手轻拍,便有歌妓舞女从帷幕两侧鱼贯而出,伴着丝竹之声,轻歌曼舞。
拓跋燕眉眼上挑,含威带煞,这番话虽是客套之语,但暗含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就连何遇也为之心折。
其他人不敢违拗,同时举杯,一时杯盘碰响,彼此祝酒。宴席便正式开始。
何遇心道:“拓跋氏算是鲜卑诸部中最野蛮落后的,此时竟也汉化如此,谈吐风仪差不多和中原一样,可见我大汉文明是如此强大。”
瞅个空子,何遇、陈卿云给拓跋燕回敬了酒,又给邻近宾客敬了酒。众人原本对二人心存轻视,刚才一番较量下来,深刻认识到:“这个名叫何遇的少年,才思敏捷不说,而且飞扬跋扈,做事决绝,不讲情面,由此看来,众口相传的血战歇马岭,夜破天雄堡得事情,估计也是真的。”
宾客们见何遇夫妇过来敬酒,不敢丝毫怠慢,纷纷致谢。何遇暗笑:“人善人欺,马善人骑,想要面子还得自己挣,刚才一通火力扫射,所有问题便通通烟消云散了。”
他来自现代,对彼时的繁琐礼仪很有些吃不消,心道:“这平城还算蛮夷之地,要是到了江左,岂不更要夸张。”
“算了,大丈夫自风流,我反正恶名在前,索性不管了。”扯了许久闲篇,腹中早就饿了,又决心给自己立一个特立独行的FLAG,是以敬完酒之后,便拿过食物,旁若无人猛吃大嚼,一阵风卷残云,食案上垒起一大堆骨头残渣。
众人面面相觑,竟皆骇异:“何遇到底是何等样人,观其谈吐,不啻人中龙凤,观其吃相,实在是不敢恭维。”
陈卿云出身颖川陈氏,从小受过良好教育,见夫君如此吃相,一时也有些难为情,心想:“何郎出身寒门,缺衣少穿,是以吃相不佳,今后还需对他更好才是,不过,夫君这几月来也算是锦衣玉食,今日如此失态,倒是让人难解。”夫荣妻贵,何遇今晚大出风头,陈卿云心中开心,虽觉夫君吃相未免鲁莽,倒也不如何放在心上。
崔亮忽而举杯大笑:“昔日阮步兵曾言”礼岂为我设耶“,何遇小友身追前贤,崔某佩服,佩服啊。”边说边摇头,感慨不已。
众人这时才恍然大悟:“何遇这种吃法是真名士自风流,不是一般的胡吃海塞,还是崔亮一眼看出,果然是高门子弟,见识不凡。”
想着装逼,就赶上捧臭脚的,这事儿是再好没有。人设立出去了,不妨再立得高一些。何遇手握一肥鸡腿,满嘴都是油,含混答道:“我自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让诸位见笑了。”
“哈哈,好,好一个”我自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我辈亦当如此,冲着这两句话,就当浮一大白!”有人不甘人后,自发吹捧起来。
“对!”
“对!”
“此言甚对!”
。。。。。。
一时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只有陈卿云心中有些疑惑:“为何别人这个样子,会被嘲笑,夫君这样,却又获得众人称赞,这是什么原因,待会儿得问个清楚。”她虽心中不解,但看着夫君大大露脸,连清河崔亮都称之为小友,心中之欣喜真是无法形容。
宴会到此,歌舞退下,有侍者抬来投壶,放在礼堂正中,以便投壶取乐。何遇心道:“后燕大军不日就要攻打城池,火烧眉毛的时候,众人还有如此兴致,真是让人费解。”转念一想:“古人不比今人,古代战争也和现代不同,不用管那么多,和他们一起摇摆就是。”
拓跋燕是主人,不便参与。崔亮身份高贵,作为主持,兼做裁判,无法参与。卿云是女流,也只好作壁上观
今夜投壶,设有彩头,取成绩前三者,分别获得金爵、银爵、铜爵各一对。
游戏开始,每人分得八支柘木箭,依次投射。何遇原以为,这玩意儿和射击一个道理,会者不难。谁知连投五枝,无一矢进壶,有一支堪堪入口,又弹跳出来。再看袁徽、卢义等人,都有三两支不等的箭矢入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