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半吊子瘦金体写得较为纯熟,铁画银钩,和刚才的变体颜书又不尽相同,众人一见又是啧啧称奇。
有人便好奇问道:“何宗主,依在下浅见,此书与刚才体式又不尽相同,也是学自山中隐者吗?”
何遇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道:“有劳长者动问,此书却不是学自山中隐者,是在下梦中偶得,因其铁画银钩,所以我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瘦金体。”
”瘦金体!“
”瘦金体!“
果然佳妙!。。。。。。
众人一起凑上来,欣赏瘦金体,有心人还在心里比划,暗自学习,均是心中暗赞:“此人才学真是生平仅见,就连做梦也能弄出这样一种别致的书体来。”
崔亮也算是书法名家,以他看来,何遇写的这两种书体虽然前所未见,特征鲜明,但细看来笔画露出些孱弱纤细来,显然是功力不足,不要说比不上崔默的功力,就是族中的一般书法好手也不会比他差。但妙就妙在,何遇的这两种书体太过醒目,让人一见之下,顿觉耳目一新,书法竟然还可以这样写。所谓一奇遮百丑,书法之道,占其一美也挺不容易了。
崔浩却是对《定风波》这首词大感兴趣,钦佩道:“何宗主,这首诗潇洒旷达,想是宗主生平佳作,我实是喜欢,所以冒昧请求,可否赠与小侄,细细观摩。”
如果说崔浩先前对何遇只是佩服,现在简直可以说是崇拜。他和何遇年纪相差五岁,可以平辈论交,但此刻自称小侄,显然是甘做小辈了。
彼时名士旷达,最喜这种潇洒旷达的隐逸调调。苏东坡的这首诗也算是一下子击中了痛点。
何遇脸不红心不跳大吹牛逼,漫不经心道:“也就一般般吧,算是我平时的游戏之作,小郎君若是喜欢拿去便是。”当下又用瘦金体落下款识,当场赠与崔浩。天知道他并没有吹牛逼,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肚子中有后世名家传世之作少说也有百十篇,以此数量打底,尽可说《定风波》是游戏之作。“
另有心思灵巧之人,见崔浩讨书成功,心痒难熬,也便提出想收藏何遇刚才所书的《离骚》。现在书家的作品如能为名家或大的机构收藏,便会身价大增,声名鹊起。彼时也是一样的道理,清河崔氏愿意收藏何遇的书法,这不用十天半月,自己的文名书法必会传播甚广,这样的事情,正是何遇梦寐以求的。当下何遇答允下来,用颜体书写了落款,赠与求书之人。
崔亮原本也想收藏此幅颜书《离骚》,但却是让人占了先,便谑笑道:”昔日左思《三都赋》成,一时洛阳纸贵,何宗主今日佳构,也不逞多让啊,来日崔某也想求书一副,还望宗主答允。“
何遇轻轻一笑,从袖底抽出一副对联,正是打算进献给崔亮的礼物,只是刚才让崔默给打搅了,一时半会儿忘了这个茬儿。现在崔亮既然提出想要自己一副字画,这便是现成的了。
他将对联卷轴高举过头顶,送到崔亮面前。何遇有着现代人的精明,什么人该尊重,什么人该傲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对于崔默之流,他向来是赶尽杀绝,得罪也就得罪了。对于崔亮这样的人物,他又是执礼甚恭,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何遇以才华碾压崔默,大杀四方,把崔默弄得尴尬不行,在崔亮面前却又是这样彬彬有礼。两相比较,谁的名气大,谁的威望高,已经是一目了然。何遇这样一区别对待,一方面是给自己建立人脉,一方面也是给崔亮立威。
崔亮大为受用,还了一礼道:”何宗主天才超拔,兼资文武,虽陈王在世,诸葛重生也不能过也。“说罢拿眼一扫身边的崔默,眼光如刀,直刺得他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刚才崔默信口雌黄说崔浩为小人蒙蔽,尽是结交一些不学无术,夸夸其谈的孺子小人,坠了清河崔氏的家风。可现在的事实证明,何遇才华冠绝,他的话变得毫无根据。
崔亮展开对联,亦是瘦金体书法,念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他日有意抱琴来。“
念完不由朗声大笑道:”好一个“我醉欲眠君且去,他日有意抱琴来。“何宗主真是妙人,妙人啊,大合我意,大合我意啊,诸位也来一观。“
众人聚拢来,都称赞何遇书法了得,这对联也是雅趣非常。
好话入耳,何遇心花怒放,感觉都有些飘了,正得意洋洋,忽然一眼瞥见崔默落寞地站在一边。他平时在族中不受尊重,这斗文又失败,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这也难怪,没有多少人喜欢和失败者为伍。
本着赶尽杀绝,今日帐今日结的光棍做派,何遇突然收敛住笑容,眼睛逼视着崔默,凛然问道:”子默先生,现在还有何话说。“
何遇的话顿时将众人拉回到比赛中,见何遇得理不让人,要崔默当众摘下双眼,心下都甚是焦急,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纷纷拿眼睛看向崔亮,意思再明白不过,想让崔亮出面求情。崔默再不好,也是清河崔氏的近支长房,在自家宴席上斗文失败,被人摘了双眼,那传言出去,清河崔氏的面子感情都不能要了。
有些人却是这样想:”这何遇才学自是没得说,但性子倒也执拗得古怪,既是大占上风,便大人大量饶了崔默,越发显得儒雅大度,这好名声一下子就传出去了,哎,为何却是这样不通人情,可惜我没他那样的才学,不然以我的行事做派,不出半年,绝对天下知名。“又一想,这何遇才学如此出众,先前却是毫无所闻,相必是不懂得经营声望,实在是可惜了了。
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崔默立在当地,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原本还有一丝奢望,何遇大获全胜,会瞧在崔亮的面子上饶过他,谁知却是不可能。其实饶了他崔默,算是给了清河崔氏一份人情,对何遇也有百利而无一害。
清河崔氏欠了何遇的人情,这样的豪门大族,今后自会想办法补偿,何遇还会落下儒雅大度的好名声。相反若是不依不饶让崔默当众摘下眼珠,传将出去,世人皆会生出”何遇才学虽冠绝天下,但心胸却是不甚宽广。“的评价。
彼时中国盛行门阀制度,南方的东晋王朝更是以”九品官人法“挑选士人,入朝做官,这名气声望最是重要不过。何遇年方弱冠,前途不可限量,从爱惜自身声望的角度出发,何遇也应该放崔默一马。
这是彼时的人之常情,但何遇来自现代,心中明明知道,却是不想这么快就放过崔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息事宁人之后,时间一长,崔默必不会长多少教训,是以决定还是再逼他一逼,让他知道一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清河崔氏在别人面前可以横着走,在我何遇面前却是行不通的。
崔默见何遇不依不饶,顿时脸如死灰,鬓角发髻渗出豆大的汗珠,双肩颤抖,双唇翕动,想说几句话,却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罢。。。罢。。。这便罢了。。。“
崔默一咬牙,弯腰从地上拾起短剑,就要往自己眼中插去。
”哎呀,二兄不可,住手。“崔亮大惊失色,惊呼出声。众人也是齐声喝阻。
崔默听到喝阻声,停了下来,握剑的胳膊抖动得厉害,就是不忍插入眼窝。
崔亮、崔浩和一干族人急忙排众而出,冲着何遇抱拳施礼道:”崔默无状,得罪宗主,本来有言在先,罪无可恕,但求宗主瞧在我清河崔氏百年声望的面子上,法外开恩,饶了崔默这回,我族定会以家法族规管束于他。“
何遇貌似不近人情,其实内心门儿清,挖了崔默的双眼,开罪清河崔氏不说,于自己也并无好处,反而连累自己声名受损。
所以崔默刚从地上捡起短剑,他就做好了准备。一旦崔默当真以剑插眼,何遇必会闪电出手相救。以他的身手,夺下崔默手中短剑,也不是什么难事。
何遇见众人同时求情,面子已然挣足,没有理由再绷着,端着了,当下装着很慷慨的样子,慌忙还礼道:”崔宗主,小郎君,诸位长者,折煞何某了,请起,请起,快快请起,我和子默先生指物赋诗,考较书法只是一时兴起,又无深仇大恨,至于说当众挖眼云云,只是相戏耳,就是开玩笑,随口一说,做不得真的。“
”再说了,诗文姑且不论,诸位细看我与子默先生书法,子默先生功力明显高过在下甚多,不愧是清河崔氏的高门弟子。“
何遇的话半真半假,突然之间又谦和得不行,还说崔默的书法笔力强过他自己,这又从何说起。众人见惯了当时流行的尚意妍美书风,突然为何遇特别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江湖体书法所震撼,一定程度上丧失了辨识能力。
当然他们中绝大部分人书法的领悟也未达到能明确辨别何遇书法好坏的程度,毕竟何遇的书风来自后世颜真卿和宋徽宗,是正儿八经的书法大家,只是没有机会认真学习。倒是崔亮隐隐觉得,何遇所言非虚,不一定全是自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