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疾如风之间,冯渊稳稳箍住郑秋的腰,将她拖至近前。
用力按了几回,才将她双膝跪地。
远处大火弥漫,天际星月无光。
郑秋双目赤红,钗环萎顿,层层叠叠的宫装委地,凄艳而惨烈。
鸾撵上,那一支利箭当胸而过,若不是卫瑾这般久经沙场的男子,只怕当真会一击毙命!
既是如此,顺着玄色衣袍缓缓沁出的血,仍是教姜娆看的触目惊心。
所有的关切和担忧,只化作手臂上的温柔,毫不顾忌众将在场,她娇小的身体揽过卫瑾的双肩,让他斜靠着,双手紧紧按在伤口处,以最快的速度将内衣的衬摆撕开暂时止血。
军医很快将至,卫瑾浓黑如墨的瞳仁,浅浅侧来,只露出一丝快慰的笑意,旋即握紧了她沾满了血腥的手。
“她,随你处置。”卫瑾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任谁也无法相信,这个前一刻还独占恩宠的陈芳仪,会摔得如此之狠,而后缓缓阖目,“集结所有兵力,入火场救人,朕要留活口。”
冯渊颔首领命,“凌平王部下该如何处置?”
卫瑾只吐出一句话来,“不杀降兵,反抗者立诛不赦。”
即便是军医上前诊治,姜娆也不曾离开他的身子,视线越过旁人,落在郑秋身上,“你我素日情分一场,如今我只问你一句。”
郑秋凄然一笑,苍白的脸容如罂粟般带着妖毒,她不言,只是猛地一挣,挥开他人桎梏。
冯渊想要上前,却被姜娆以眼神制止。
细弱的身子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她一颗一颗解开胸前绣扣,满场疑惑之时,卫瑾复又张开双眼。
细嫩的肩头渐渐露出,衣衫褪至蝴蝶骨处,骤然停顿。
郑秋始终与卫瑾对视,而后缓缓转身。
即使是姜娆,此刻也有些摸不清用意,唯有卫瑾大震,重重地吸了口气。
“皇上根本从未碰过嫔妾的身子,若是您与臣妾有一次恩宠,也不过时至今日才发现,嫔妾的后背,也有一处一模一样的胎记!”
她娓娓道来,一层一层穿回衣衫,“其实这根本不是胎记,而是我和娆儿的生身母亲临死前替我们姐妹二人刻上的印记。”
姜娆浑身一僵,微微启唇,“姐妹…那么伊姒她是?”
郑秋弯起眉眼,“她不过是收养你我的主人,根本毫无血亲。我甘心替她卖命,不过是为了我心爱之人!只是如今…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卫瑾和姜娆的手同时握紧。
这个消息,在血腥弥漫的夜,无疑是亮白的月光,刺进心头。
豁然,开朗。
见姜娆面露疑色,郑秋仿佛早已料到,她近前几步,撩开额前的刘海,另一只手遮住下半张脸容。
姜娆身子一晃,被卫瑾强硬地拉住。
因为,那一双眼睛,桃花儿流转,妩媚殊丽,若不是素日郑秋遮掩的极好,那么任谁都能看出,她们二人的眉眼,几乎是一模一样!
真相太过突然,姜娆暗自思量间,却忽感胸中一痛。
猛地抬头,为时已晚!
郑秋灵巧的身姿敏捷地从人缝中略过,直直奔着高台而去。
她回身,衣裙翻飞,就在她跃起的同时声音似从遥远的夜空传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妹妹,我从来都舍不得伤害你…你何其有幸,今生能得一人如此待你,便是死,也终究无憾了!”
随着话音落下,人影已经消失在高台之下。
姜娆脑海里一片空白,往昔的记忆断断续续重现眼前。
鄢秦侯府,六尚华章,永乐宫禁宫,处处都是她的身影…那看似柔弱的女子,却时时用她的细腻来保护自己。
只是她们都错了,生在不该生的地方,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
她静静立在高台边缘,郑秋已经不顾一切地朝火海奔去,细瘦的身影霎时便被火舌吞没。
瑟瑟发抖的身子,被人从后面抱住,“朕给过她机会,她自己选的路,与人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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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皇上伤势不轻,盛将军部下司职清理战场,而武安侯随部紧急护送御驾回宫,一路上严密封锁消息。
也许是在人前撑得辛苦,那利剑虽然截取两端,但箭身仍留在卫瑾体内。
温热的血,始终星星点点沁出。
怀中男子巍峨如山的躯体,此刻抱在怀里,竟是也有些单薄。
姜娆低头,一瞬不瞬地凝着仰躺于膝头上的男人。
她终于肯承认,这一刻,自己是真的怕了,怕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
不知卫瑾可是感应到了她心中所想,黑眸徐徐张开,“区区小伤,不足畏惧。”
姜娆扯开唇角,此刻却无法笑的出来。
含元殿外,太医早已等候多时,众人有序地将皇上抬入内室。
张俊跟在太医令身后,一丝不苟地施针换药,他看了静静守在榻前的人儿,轻声道,“血腥气太重,不适合女子,还请公主先移步外殿歇息。”
姜娆忍着浑身疲累,摇摇头不语,高言看了太医令一眼,示意不必再提。
卫瑾似是已经痛昏了过去,几乎不再说话。
太医令才将药酒涂在伤口周围,但听殿外有人禀报,“皇后娘娘到。”
细细的脚步声渐近,皇后匆匆赶来,姜娆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即便是如此紧急的情况之下,她仍能以最优雅的姿态出现,从发髻钗环,到锦袍衣冠,丝毫不苟。
她几步上前,坐于榻尾,紧紧握住卫瑾的左手,蹙眉道,“陛下您切莫惊吓臣妾。”
卫瑾自然不会有任何回应,皇后很快便转头询问太医令,言语焦急体贴,那情深意重的模样,教人动容。
只道所有的铺垫都结束了,她终于望向姜娆,冷硬地开口,“将公主殿下带下去,陛下如此重伤,待本宫照料完陛下,自是有话问她。”
姜娆恍如未听见,丝毫不动,皇后脸容上有丝挂不住,再一次提高了声线,“将她带下去。”
正有宫人意欲上前,姜娆却先一步起身站起,就在皇后松了口气儿的当口,不料姜娆竟是缓缓俯下、身子,柔柔地在卫瑾唇上落下一吻。
吻得极轻,却入骨缠、绵。
皇后双唇开合,抬袖指着她道,“好个不知廉耻的狐媚子!拉下去,掌嘴二十!”
出口之前,皇后到底是掂量了轻重,姜娆怀着皇上的骨肉,又要嫁给武安侯,罚重了不妥。
但看到她如此嚣张不将自己放于眼中,若不惩戒,难平怒意,难树威仪。
姜娆不以为意,“皇后娘娘还是大局为重,莫要做出教自己后悔的事来。”
言毕,没再多留,教皇后如鲠在喉,有气难出。
却不见,躺在龙榻上的卫瑾眼皮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唇角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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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娆便是如此干脆的性子,既是担心,守在殿外亦无用,是以她权衡片刻,径直回了初棠宫。
宫正司的掌事宦官过来行刑,如今皇上病着,皇后便是一宫之主,她的意思,做下人的绝不敢违逆。
但是姜娆的身份,又十分敏感微妙,亦是不敢得罪。
见本是来行刑的宫人立在院子里,踟蹰着出了一头冷汗,姜娆这才施施然起身过去,“公公若不行刑,只怕难以复命,咱们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不会怪你,请罢。”
那掌事宦官索性将眼一闭,冲着自己的脸上使劲打了二十八掌,清脆响亮。
因为殿门紧闭,而在初棠宫周围的眼线自然都听见了声音。
临走时,姜娆教莹霜包了足银数锭,权作安抚。
翌日高言亲自往初棠宫来报,说是皇上半夜就醒了,如今除了高烧尚未消退,其余一切安好,教她放心。
姜娆对高言敬重,此人行事素来得体识时务,便压住心下想要见他的渴望,淡然地应承下来。
但皇后惩戒姜御侍的事情,仍是不胫而走,在后宫里,从来都没有秘密可言。
第二日卫瑾身体爽利了不少,张开眼,就见皇后守在榻前,温存体贴。
他撑起身子靠着,牵扯的疼痛令他顿了一顿。
回想起昨晚激烈的情形,而令自己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竟然是郑秋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记得如此清晰。
合着冯渊探来的所有进出鄢秦侯府郎中的消息,事实的真相,昭然若揭!
他笑的肆意俊美,却教皇后看直了眼,连连相劝,“陛下病体未愈,要仔细身子,莫要使力。”
卫瑾扫过她精致的面容,轻轻推开,“皇后辛苦了,回去歇着罢。”
皇后没想到自己彻夜未眠的守护,竟换来他的冰冷相对,心下忿然不能平复。
她端来煎好的药,“后宫理事昨儿就暂时托福了贤妃妹妹,臣妾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服侍陛下。”
这样的话,只怕听在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耳中,都是感人肺腑的情谊,但是卫瑾早已对她心冷,看了透彻。
“听闻你昨儿惩戒了姜氏,可有此事?”他锐目划了过来,皇后一顿,微扬起脸,“臣妾都是为了保全皇家颜面,并无错处,陛下难不成还要偏袒于她?赐婚武安侯是您亲口下的旨意,大婚吉日就在三天之后。”
卫瑾并没接她的话,淡淡道,“身为皇后,本该母仪天下,你却气量狭小、以公徇私,朕对你很失望。”
皇后脸色一震,将药碗散了些许,回过神来才道,“臣妾替表哥打理后宫,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您不能如此绝情…”
“好了,下去领罚罢,昨儿你赏了姜氏甚么,就教宫正司依照着来便是。”卫瑾下了逐客令,皇后无言辩驳,只是冷笑了几声,拂袖而去。
虽是处罚,但宫人都知皇上不过是想刹刹皇后锐气,到底是不曾下手。
但仅仅是这个消息,已足以让后宫中震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后的几天,皇上并没招姜娆入含元殿。
只留了璇玑等人伺候,众位妃嫔为表关切,倒是轮流探看不曾将歇。
出嫁前夕,尚服局将凤冠霞帔准时送来初棠宫,并数盘珠宝翠玉,钗环颈链,流光溢彩,晃花了眼。
这阵势,极是铺张盛大。
莹霜见自家主子始终都没有任何表情,猜不出喜怒,只是很配合尚服局的女官,到内室换上霞裙上身。
流火一般的色泽瑰丽,那女子肌肤赛雪,正如灿烂的烟霞入眼生辉。
都说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辰,便是穿上嫁衣的时候,果然非虚。
吴尚服还没来得及开口夸赞,只闻殿门忽然被从外推开。
再回头,竟然是皇上大步入内。
一时众人行礼跪拜,手足无措,吴尚服打发宫人连忙收拾干净。
“都退下。”皇上开口,谁敢不从,宫人们鱼贯而出,并将殿门闭上。
姜娆仍是拢袖娉婷,站在镜前,默默地望着他一步一步走进。
卫瑾凝着她艳丽的装束,不自主地就想起曾经她被人陷害似穿凤袍的模样,也是如此令人心动。
姜娆终于耐不住他灼人的视线,正欲叩拜,却见卫瑾随手执起案台上的银剪,手起刀落,几下便将喜服割了破碎,“明日大婚,即刻取消。”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本文主线终于贯穿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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