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李贞算得上是个好战分子,但却绝不是个嗜杀之人,在他看来,杀戮只是种手段,绝不是目的,无意义的杀戮不但是种残暴,更是种巨大的浪费,但是,必要的杀戮却是种很有效果的手段,尤其是在震慑敌胆上,更是具有其它手段所没有的高效,是故,李贞并不排斥这等残忍而又高效的方法,尽管他本心并不情愿如此,只可惜他没得选择,当然,李贞并没有堕落到为杀而杀的地步,适可而止便是一种高明的策略——贞观十七年二月初四至二月初七,短短的三天内,五千唐军横扫哈密地区的天山南麓,连灭奚利、葛络达、达兰旺、月弓等四个西突厥小部落,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整个哈密地区之突厥各部为之胆寒,可一来因着此时已到了家畜情的季节,部落无法迁移逃避,二来又因各小部落之青壮大半已随阿史那瑟罗出征伊州,各部落除了惊慌失措地向五弩失毕部、索葛莫贺两大部族告急,并派出人手通告阿史那瑟罗之外,并无足够的自保之力,只能祈祷狼神保佑“凶狠残暴”的唐军不要找到自家的头上了,至此,李贞之席卷战略的第一步——震慑敌胆已算是达成了目标,实施整个战略最重要的第二步——席卷之时机已经成熟。
贞观十七年二月初八,天阴得很,厚实的云层遮挡住了灿烂的阳光,午时刚过,一声闷雷响过,开春的第一场雨便落了下来,大雨瓢泼地下了整整一个多时辰方才止歇,待得末时四刻,云开雾散,金灿灿的阳光击穿了云层的阻拦,将光明重新洒向人间,一道弯弯的彩虹高高地挂在天际,过了雨的草原空气清新无比,喝足了的绿草开始了疯长,倘若是留心去听,甚或能听到草叶拔节舒展的声响,了情的家畜们在草原上相互追逐、嬉闹,喧嚣个不停,这一切显得是那么的祥和,至少对于西布络族的葛夏来说眼前的一切都美得令人心醉,只不过葛夏此时却有些子心不在焉,无他,凶残的唐军就在附近游荡,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西布罗族的地盘上,一想起唐军那凶戾的手段,葛夏便禁不住心头寒,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狼神保佑我族,让唐人恶魔到别处去吧。”葛夏毕竟只有十六岁,才刚摸到成年的边儿,虽说身材高大,平日里也以胆气壮而闻名,可毕竟从心理上说还是个孩子,越想越怕之余,情不自禁地跪倒在雨后的草地上,单手捂胸,口中喃喃有辞地向狼神祈祷了起来,可遗憾的是狼神显然没听见葛夏的祈祷,还没等葛夏按着祈祷程序磕完头,却猛然间现西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黑潮,葛夏立时楞住了——身为草原的孩子,葛夏一眼便认出了那道从天边急涌来的黑线乃是一大队的骑兵,虽隔着老远的距离,看不清旗号,也瞧不清盔甲的式样,可一种不祥的预感却油然而起,令葛夏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哆嗦了起来。
“啊,狼神在上,天啊,是唐人恶魔!”随着那一大队的骑兵愈冲愈近,葛夏终于瞧清了那队骑兵前头那面火红色的大旗——唐军的战旗,尽管葛夏认不出旗上写的是什么字,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重要的是葛夏的担心终于变成了事实,可怜的葛夏哆嗦了好一阵子,这才想起要赶回部落里去报信,眼瞅着唐军骑兵不紧不慢地直冲着部落而来,葛夏奋力控制住了哆嗦的身体,跳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自个儿的战马处,费了老鼻子的劲翻身上马,不管不顾地挥动马鞭,拼死向部落营地冲去。
“唐人恶魔来啦,唐人恶魔来啦……”葛夏飞马冲入了西布络族的营地,一路狂喊着,直冲部落头领柯里嗄设的帐篷而去,一路上被葛夏的狂喊声惊动的部落族人全都陷入了惊慌之中,整个营地全都乱了套。
“混帐,葛夏,你在疯吗?”原本正在帐篷里跟部落长老们议事的西布罗族头领柯里嗄设(设为西突厥官名,意思为统兵官,所有小部落的头人都封为设,每设并无定员,也只能统领自身部族的兵员。)听到外头响动不对,急急忙忙地冲出了帐篷,正好瞅见葛夏冒冒失失地冲将过来,顿时心头大怒,大骂了一句。
“头人,唐人恶魔来了,就快到了,我们快逃啊。”葛夏见柯里嗄露了面,慌不迭地跳下了战马,气喘吁吁地大叫了起来。
“什么?”高胖的柯里嗄大吃了一惊,红润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跳将过去,一把扯住葛夏的胸衣,瞪着眼,一部白须抖个不停,失惊地问了一句。
“是真的,头人,我亲眼看见的,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柯里嗄这一揪着实用力,可葛夏却不敢挣扎,只能不停地嚷着。
“啊!”柯里嗄见葛夏不像是说谎的样子,立时面如死灰,松开了葛夏,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身形不稳,一屁股坐倒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之上——西布罗族共有人口三千余人,青壮不过八百之数,其中一半人手已被阿史那瑟罗所征调,剩余的男丁仅仅只有四百人不到,剩下的全是无甚战斗力的妇孺老幼,如何能跟凶狠的唐军相抗衡,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至于逃,因着此时家畜正在繁衍季节的最关键时刻,逃也逃不了,再说了,此时天色尚早,唐军既然大至,又岂能容西布罗族从容逃脱。
“完了,完了……”乍一闻此噩耗,柯里嗄整个人都傻了,就这么坐在地上,嘴角哆嗦地叨咕着,一道细细的唾液线顺着嘴角流淌了下来,就跟个半傻子也无甚区别了。
“头人,我们赶紧逃吧?”葛夏见柯里嗄坐在地上痴,忙不迭地跑上前去,试图将柯里嗄胖大的身子扶起来,只可惜葛夏自己也是手脚/颤,十成的力气最多只能挥出三成,哪能带得动柯里嗄,险险些连他自己都被带倒于地,至于围上前来的西布罗族人此时也全都慌乱不已,都在惊恐地叫着要逃命,却无一人有喊出拼死作战的勇气。
没错,唐军是来了,但却不是全部唐军,来的只是刘旋风所部的骑甲营一千人马,度极快,还没等西布罗族人做出反应,唐军便已纵马冲到了离西布罗族人不到一箭之地,但却并没有像前几日那般立刻动凶狠的冲击,反倒停在了西布罗族营地的不远处,不慌不忙地布好了阵形,这才有一名手持红色小旗的骑兵从大队中缓缓纵马而出,径直走向西布罗族营地那两扇低矮破旧的营门,这人正是高恒。
对于一名战士来说,血腥总是能使人快成熟,无论哪种血腥都是如此,只要不被血腥味所击垮,那就一定能在血与火的考验中走向成熟,连续三天的纵马奔袭与杀戮虽说是累了些,硬生生将高恒原本圆润的脸打磨出了菱角分明的坚毅曲线,可此时的高恒脸上却已有了不是刚出征那时所能具备的从容和淡定,再配上一双锐利如刀的冷眼,整个人已有如钢浇铁铸一般强悍,但见高恒不紧不慢地策马走到两扇紧闭的营门前,对那些瞄准着自己的利箭连看都不看一眼,用力地挥动了一下手中的小旗,用突厥语高声宣布道:“西布罗族人听着:我大军奉圣天子之命讨伐无道,尔等依附西突厥,攻我大唐,本该处于灭族之刑,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念在尔等不过是帮凶,为恶不深,奉我大唐安西都护府大统领越王殿下之命,给予尔等改过自新之机会,是战是降由尔等自决,限时一刻,过时不候,敢有反抗、逃跑者,杀无赦!”话音一落,无视那些闪烁着死亡寒光的箭头,调转马头,径直缓缓策马走向本阵,毫无畏惧地将背心留给了西布罗族人,只是此时的西布罗族人已被唐军骑兵的凶名所震慑,竟然连放箭的勇气都没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高恒走回了唐军阵列之中。
高恒自幼生活在安西,一口突厥通用语说得很是流利,声音又洪亮至极,聚集在营门后头的西布罗族人全都听得个分明,一片慌乱之余,全都将眼光集中到了面色灰白的柯里嗄身上,等着自家头人做出最后的决断,虽说都不曾开过口,可人人脸上的惧意却是清晰可见的。
“唉!”柯里嗄一望见身边众人的脸色,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如同肥皂泡一般破碎了,碎得是那么的彻底,那么的干脆——柯里嗄打了半辈子的仗,一眼便看出了出现在眼前的唐军不过仅有千人左右而已,尽管气势极盛,可人数其实并不算多,若是西布罗族四百骑兵肯拼命,再加上族中尚有战力的青壮妇女而武力尚存的老人,未必不能跟唐军一拼,哪怕最终还是会输,却也好过束手就擒,可眼下族人们全都被唐军连灭四族的狠戾吓住了,压根儿就没有了反抗的勇气和决心,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
“打开营门,我自去与唐军谈判。”柯里嗄虽说如今年岁已大,再也上不得战阵,可毕竟是尸山血海里打滚出来的人物,胆气还是有的,眼瞅着抵抗无望,只能是打算跟唐军谈判,看能不能付出一部分代价,来保住整个部落的安全了。
“头人,您不能去啊。”
“是啊,万一唐人不讲信用,拿下了您,我等又该如何是好?”
“头人,去不得啊。”
……
一起子部族长老一听柯里嗄打算亲自出营谈判,顿时瞎嚷嚷了起来,都劝柯里嗄不要开营门去谈判,却无人提出要替柯里嗄一行。
“我不去谁去?”柯里嗄听得一阵心烦,皱着眉头喝了一句,霎那间本自嚷得欢快的长老们立时静了下来,彼此尴尬地互视了一番,谁也没勇气站出来说自己愿往,倒是年青的葛夏站了出来道:“头人,我陪您一起去。”
“好孩子,好孩子。”柯里嗄心中升起一阵暖意,眼睛湿润地拍了拍葛夏的肩头,不再理会那些个失神的长老们,挥手示意把守大门的青壮打开营门,也不骑马,就这么一步步地向着唐军阵列行去,葛夏握紧了腰间的弯刀,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头,稚嫩的脸上满是紧张的汗水。
“老朽西布罗族设柯里嗄参见大唐将军,敢问将军高姓大名?”柯里嗄走到了唐军阵列前,认出了唐军那面迎风招展的红旗下一员将官的服饰显然与众不同,便走了过去,很是恭敬地弯腰行了个鞠躬礼,强自装出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用不甚流利的大唐官话问道。
红旗下这员大将正是骑甲营校尉刘旋风,他并没有回答柯里嗄的问话,只是冷冰冰地用流利的突厥语说了极为简短的一句:“降,或者死!”
柯里嗄一生谈判无数,却没想到唐军如此的强硬,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西突厥乃是由众多部落组成的松散国家,各部落虽说名义上统一在王庭的旗帜下,实际上彼此间却矛盾丛从,时常因争夺牧场、水源而生恶斗,乃是征伐,往往是打了谈,谈了打,是故,每个部落的头领大多都是谈判的老手了,都知道如何尽可能地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柯里嗄自也不例外,可却从没见过有如刘旋风这般不留情面的谈判者,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楞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陪着笑用突厥语道:“将军说笑了,我部虽小,可尚有控弦之士近千,贵军就算能胜,代价也不会小,老朽一向景仰大唐,实不想与大唐为仇,能不伤和气最好,若是贵军需要战马、牛羊,只管开口,我部虽穷,可勉力凑上一些还是有的,将军不妨考虑一下?”
柯里嗄一番话说得绵里藏针,既示弱却又显示出自己一方有拼死抵抗的勇气,可以说是将自身的底牌挥到了极致,却不曾想刘旋风连看都不看柯里嗄一眼,仰头看了看天色,淡淡地说道:“尔等还有十屈指的时间,一、二,三,四……”
随着刘旋风报出的数字越来越接近十,柯里嗄再也无法保持住从容的姿态了,额头上的汗水如同瀑布般流淌了下来,待得刘旋风数到九,柯里嗄的神经彻底崩溃了,他不能也无法坐视整个部族落到奚利族那等全族皆灭的境地,忙不迭地高声叫道:“将军,我等愿降。”话一说完,一双老眼中顿时泪如泉涌,怎么也止不住地淌得满胸襟都是。
“很好。”刘旋风停止了报数,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看着泪流不止的柯里嗄道:“越王殿下有令,但凡投诚者,只消按我军规定办事,可确保其部族之生存,尔等既降,性命当可无忧。”
“多谢将军仁慈。”柯里嗄无奈地跪倒在地,磕着头,恭恭敬敬地回道:“请将军指示,我等莫敢不从。”
刘旋风点了下头,一挥手示意柯里嗄起身,淡然地说道:“那就好,本将军给尔等一刻钟的时间,尔将尔等部族中所有青壮及长老们全部唤出,另准备羊三百只,马一百匹,一道随本将军这就去见过越王殿下,殿下自会落尔等。”
柯里嗄不明白刘旋风这是打算干嘛,一时间楞着没动弹,可再一瞅见刘旋风脸上露出了不耐烦之色,也不敢再出言询问,深恐激怒了面前这尊杀神,强自压下心中的惶恐不安,恭敬地行了个礼,拖着沉重的脚步往营门方向走去,听得一头雾水的葛夏挠了挠头,看了看整齐威武的唐军阵列,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忙不迭地跟在头人的身后走回了族人的营地中。
“唐人这是想干吗?要骗我等出营送死吗?”
“头人,唐军无信,我等不能跟他们去阿。”
“我等要是走了,这里的族人咋办?”
……
一起子长老们听柯里嗄说完了与唐军交涉的结果,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死活不想出营就范,甚至有几个长老不顾柯里嗄的头人身份,放声大骂柯里嗄出卖族人,其势汹汹,大有不惜与唐军一战的架势,可当一刻钟时间快到之际,耳听着唐军阵列中凄厉的号角声响起,再一见唐军大队开始缓步向前,摆出攻击的架势之后,所有的人全都停止了争执,也用不着柯里嗄再多说些什么,全都一溜烟地冲向营门,忙不迭地高举着双手,狂呼乱叫地跑了出去,那等痛快了当的架势一点都不比先前指责柯里嗄卖族时差多少。
有了长老们的带头示范作用,整个投降过程倒也顺利得很,前后仅仅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三百九十八名青壮连同六名长老在内按照唐军的命令带齐了武器装备和补给在唐军骑兵大队的押送下,缓缓地向西行去,渐渐地消逝在了远方的地平线外,只留下满营的妇孺老幼茫然不知所措地远眺着族人们离开的方向,陷入了恐慌之中……
大体就在刘旋风所率的骑甲营拿下西布罗族的同时,同样的场景在乌质勒、昆陵等数个中小部落不断地重复上演着,两日之内,除了五弩失毕、索葛莫贺两大部落,以及驻地在这两大部落附近的几个小部落之外,整个哈密地区十数个部落都落入了唐军的掌控之中,甚至连尚有近三千甲兵的索拉赫部落也不敢反抗唐军的征召,全族青壮连同部族头人、长老一道全都投向了唐军,一时间草原为之变色,五弩失毕、索葛莫贺两大部落顿时乱了阵脚,忙不迭地引兵集合,准备主动出兵,共同对抗唐军,一场草原上的大战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