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像行尸走肉一样在G城游荡,他追随着时隐时现的人类魂魄,来到了G城最高的建筑鸿运大厦。从踏进的大厦的第一步起,他就感到一种本能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敬畏,他的元神一下穿越重重阻隔,来到了大厦顶层的旋转西餐厅。在那里,郑蔚正全力施展天哭术,而在他的面前,赫然漂浮着麒麟兽拥有的法宝炼妖壶,一道道人类的魂魄被吸入壶内,炼化成冲天的妖气!
林欣婕现身拦住了他的去路,愤怒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残害我们的同类?”面对她的质问,周表现得异常冷静——冷静到近乎冷酷。他说:“这里是我的家乡,我爱这座城市,你们把它变成了地狱,还杀死了李瑾瑜,这一切都要用血和生命来偿还!”
林欣婕沉默了片刻,冷笑着说:“人类是癌症,他们毁灭了森林河流,草原湖泊,把我们的家园变成了寸草不生的沙漠和荒地。妖怪也有生存的权力,我们发动了一场正义的战争,但是张瑞午不顾天道无常,逆天行事,施法立下二十八宿降妖除魔印,把我们封印在寒冷黑暗的黄泉之下整整一千年!”
“就算是法力高强的大妖怪,它又能活几个一千年?像你这种一生下来就是吸血獠王的家伙是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的感受的!”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一千年以后,我们终于侥幸从这场大劫难逃脱出来,我们理所当然要向人类报仇!人类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钢筋混凝土的都市将变成一片废墟,我们要把所有的同胞从黄泉之下解救出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这个世界重新回到蛮荒时代!”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生存竞争本来就是残酷的,你不能责备我们杀了这么多人,死在人类手上的树木和生灵远远超过这个数目。妖怪和人类的战争从一千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并且一直延续到现在,我们会是最终的胜利者,人类将成为历史。”
周冷漠地说:“我会阻止你们的,这是世界不会成为妖怪的天下,人类会继续生存下去,这是我答应李瑾瑜的誓言。你说的也许很有道理,但这一切对我毫无意义!”林欣婕激动地说:“我不明白,我们是同类,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只有人类这种愚蠢自私的种族才会自相残杀!”
周说:“陈诗诗知道我的底细,她没有告诉你吗?我并不是真正的妖怪,我只不过是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你们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棵树,一根草,我根本就不在乎!……你们把我真正在乎的全毁灭了,我也要毁灭你们!”他眼眸闪烁着残忍的红光,一步步向林欣婕逼近,但是林欣婕毫不畏惧,她冷笑着说:“我虽然一直都不想与你为敌,但这绝不意味着我怕你!”
她把雪白修长的十根手指纠缠在一起,结成一个迷魂印,尖叫着念动咒语。只听见大堂内一声雷响,铺在地上的大理石尽数化成齑粉,周的脚下出现了一张包罗万象、变幻无穷的乾坤表里图——这张图是混沌初开时天地相侵生出的一件异宝,有四象变化无穷之妙,历来都是道门的法宝,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尾狐狸精的手里——周了圈套,像泥塑木雕一般呆立在原地,过去数千年的经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随他的喜好而转变,令他喜怒无常,不能自拔。
林欣婕把身体一扭,射出尾尖上的一蓬毫毛,眼看就要打他的双眼。危急关头,挂在他胸前的那枚玉环突然跳了起来,嗡嗡作响,把他从迷幻惊醒。周的身体突然消失,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变化成吸血獠王的第一形态,一声怒吼,林欣婕心惊胆战,随即现出了尾狐狸的原形。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周感觉到李瑾瑜的灵魂已经跟他合而为一,令他的心灵无比坚定,足以挣脱乾坤表里图的控制。他的速度渐渐发挥到极限,左冲右突,高大的身形忽而消失,忽而出现,两次消失和出现的间隔越来越长,终于完全消失了踪迹。
但是林欣婕知道他还在乾坤表里图拼命寻找着出路,她不知道凭自己的法力还能把吸血獠王困多久。林欣婕渐渐觉得乾坤表里图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正在努力挣脱她的控制,她像是一个小孩在舞动超出自己力量的大铁锤——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铁锤会伤着自己,但你已经没有可能停下来了!
“轰”的一声巨响,困在乾坤表里图的吸血獠王发动了控火术,四周围火龙盘旋,烈焰飞腾,乾坤表里图突然化作一道金光,缓缓消失在半空。周猛地扑向林欣婕,二人混战成一团。酣斗林欣婕突然一声惨叫,借土遁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周站在千疮百孔的大堂里,手里还捏着一条血淋淋的狐狸尾巴。
笼罩在鸿运大厦的妖气越来越盛,无数冤魂的哀号声在周耳边回荡,天哭术已经接近尾声了,必须立刻阻止郑蔚!周等不及电梯慢地降下来,他沿着楼梯飞快地跑到大厦顶层,在豪华的旋转西餐厅,他看到了第三头洪荒时代就已经存在的妖兽飞鼠。它的面前漂浮着一只式样古朴的炼妖壶,斑驳陆离,非金非木,放射出五色毫光。
那头飞鼠口吐人言说:“老同学,你终于来到这里了,不过你已经来不及阻止我了,麒麟兽将从二十八宿降妖除魔印下解放出来,带领我们走向自由和强盛!这是命运,谁都无法改变的命运!在这场劫难侥幸存活下来的人类,他们将被放养在保护区里,作为一个稀有的种族保留下来,我们会观察他们觅食、交配、生殖、发育,就像人类观察其它生物一样。来吧,周,我一向很欣赏你,现在加入我们还来得及!”
周恍若不闻,他竭力克制住内心深处的敬畏,一步步走近炼妖壶,他颤抖着伸出利爪,向炼妖壶小心翼翼地摸去。郑蔚那张丑陋的鼠脸上露出一丝怜悯的表情。周的手爪消失在五色毫光里,却触摸不到任何东西,炼妖壶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却又仿佛远在天边,在另一个未知的时空里!
“不对!”周的心头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天哭术是无法停止的,郑蔚为什么要招来妖兽杀害李瑾瑜?林欣婕又为什么要动用乾坤表里图阻止我?这是幛眼术,他们在拖延时间,炼妖壶一定还在这里,只要破坏它,也许就能够阻止天哭术!”
他运足目力仔细搜索,眼眸发出丝丝红光——他终于发现一道道人类的魂魄争先恐后地钻进郑蔚的身体里,原来真正的炼妖壶就藏在那里,他看到的全是幻象!
周一声咆哮,飞身向郑蔚扑去,十根乌黑发亮的利爪狠狠地插进他的胸膛,猛力往外一撕——不过这一切都是徒劳,郑蔚一声长笑,身体转眼间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只留下他嘲讽的声音:“一切都结束了,周,如果你早到半步,也许还有希望!现在已经太迟了,你阻止不了,这个世界终将是我们的……”
就在青光消失的地方,周看到了真正的炼妖壶,流光溢彩,变幻莫测,那是普天之下一切妖魔鬼怪力量的源泉。在炼妖壶的召唤下,无数人类的魂魄汇集到鸿运大厦顶层的旋转西餐厅里,他们恐惧、怨恨、哀号,却身不由己,只能争先恐后地投入壶,成为上苍的祭品。
炼妖壶已经吸入了足够多的魂魄,通体变得澄澈透明,五彩光华飞快地流转,突然从壶口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穿透了西餐厅的玻璃顶,利剑一般插入重重云层之。天空顿时乌云滚滚,铺天障日,整个G城毫无征兆地陷入一片黑暗之,就像世界末日突然降临一样,所有一息尚存的人类无不感到一种由衷的恐惧。
那是生命对自然之力的恐惧!
人力有时穷尽,天哭术已经无法挽回了。周只能呆呆地看着炼妖壶裂成五彩斑斓的碎片,化作一道道耀眼的白光,向四面八方飞射而去,同时释放出惊天动地的力量。他心里充满了本能的敬畏。即使是桀傲不驯的吸血獠王,也同样无法改变命运。他一步步往后退去,吸血獠的特征迅速消失,恢复成一具赤裸的人类身体。在他的眼眶渗出了黄豆大的一滴泪水,人类啊,你们真的已经走到末路了吗?
一滴,两滴,三滴……转眼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汇集成一条条奔流的瀑布,哗啦啦地打在旋转西餐厅的玻璃顶上,把周的最后一丝幻想击得粉碎。他感到嘴里苦涩无比,长长叹了口气,走到那面熟悉的大玻璃窗前向外望去——当年他曾经在这里,寂寞地凝视着阴历十五的月亮——窗外一片漆黑,一盏盏寂寥的灯光在暴雨隐约可见,它们又能够支撑多久呢?
继续逗留在鸿运大厦已经毫无意义了,周决定离开。鸿运大厦里到处都是无人收殓的尸体,有的是死于鼠疫,有的是狐狸精和飞鼠吃剩下的残骸。不过即使是法力高强的大妖怪,他们也没办法消化涤纶腈纶之类的人造纤维。周随手挑了一套完整的衣服,胡乱穿在身上,转身离开了这间曾经盛极一时的旋转西餐厅。往日的辉煌不可能再重现,林欣婕和郑蔚毁灭了一切。
他乘电梯来到大厦底层的大厅里,望着玻璃窗外瓢泼大雨,心头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一个湿漉漉的人影从外面冲了进来,一头扑进周怀,声音里带着哭腔说:“还好你没事……我……我真的好担心……”那是陈诗诗,她浑身都被暴雨淋透了,衣服紧紧裹在身上,冻得瑟瑟发抖。
周握住她的肩膀,心感到一丝温暖,但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眼望着窗外,淡淡地说:“一切都结束了,天哭术已经完成了,麒麟兽将从二十八宿降妖除魔印下逃脱出来,这个世界将会变成妖魔鬼怪的天下……你感到兴奋吗?”
陈诗诗从她怀里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茫然地摇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你没事吧?”周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说:“我很好,乾坤表里图伤不了我,即使是尾狐狸精跟飞鼠联手也不怕,我比他们更强大!现在,我已经能完全控制吸血獠的力量了,这全要感谢你们!”
陈诗诗从心底升起一片寒意,她惴惴不安地问:“林欣婕和郑蔚呢?他们到哪里去了?”周说:“我不知道,也许他们正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发笑呢!我劝你离他们远点,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我的猎物,哪怕追到黄泉之下,我也会把他们吸成干尸的!”
陈诗诗感觉到他平淡的语气下蕴含着刻骨铭心的恨意,她隐隐猜到了几分,颤抖着声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恨他们?”周没有回答她,只是一字一句地说:“如果神挡在我面前,我就杀了神!如果你挡在我面前,我就杀了你!”他看了陈诗诗最后一眼,轻轻地推开她,一步步走入狂风暴雨。他再没有回头。
陈诗诗痴痴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不断地问着自己:“难道我终于失去了他?难道……我终于失去了他?”
苍天在哭泣。地上已经积起了齐膝深的浊水,并且水位还在不断地上升。周在G城的街头费力地跋涉,任凭黄豆大的雨滴把脸打得生痛,把浑身浇得湿透。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G城了,天哭术一旦发动就没办法停下来,大暴雨将持续七十个昼夜,以G城为心,整个江南都将淹没在滔天的洪水,人类面临着一场比鼠疫更可怕的灾难。
最初的七十二小时过去后,天空开始转亮,湖的水位已经超过了警戒线,城东的防护堤承受不住越来越大的水压,在下午1点半彻底崩塌。洪水肆虐地涌入G城,冲毁了人类明营造的一切,只有鸿运大厦等寥寥几座高楼还露在水面上。
周抱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在洪水载沉载浮。他讨厌水,但是除了在水随波逐流,他又能到哪里去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的脚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随即有一双冰凉的手臂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周心里不由打了个格登,会不会是溺死的女鬼呢?
周把手伸进水里,摸索着抓住一条纤细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拉,果然是个奄奄一息的女,浑身浸得湿透,嘴里汩汩泛着泥水,披头散发,脸色白得吓人。周把她仰天放在八仙桌上,试试她的鼻息,好像还有点微弱的呼吸。于是他低念了一句咒语,手掌立刻变得火热,紧紧贴在她肚上用力一压一掀,那女嘴里喷出一道水柱,有气无力地咳嗽着,整个人也随之慢慢清醒过来。
“爸爸,姆妈……”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费劲地睁开眼睛,呜呜哭了起来。周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板起面孔说:“哭什么,再哭就把你扔到水里去!”那女吓了一大跳,急忙收住声音,抱住八仙桌扭头看了周一眼,吃惊地说:“你……你是周!”周觉得有些奇怪,仔细打量了她一遍,这才认了出来,原来他救起的女就是S大学化学系的同学霍黎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