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慕府——
“那个叫姬千泷的少年确实不俗，可是真的能委派他如此重要的任务吗？”宋副将有些不放心：“毕竟他要保护的，是裕亲王。”
“他一个人当然不行，我还从我的亲信部队中挑选了十余名侍卫。”慕老将军沉思了一会：“他是殿下点名要的人，我们没有理由拒绝。”
而且慕老将军隐约觉得，这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少年，生命力极强，又有很多正统士兵所不具备的变应能力，殿下这次去楚国，是作为质子，或许他真的能给殿下带来很多新的可能。
这位裕王殿下，真的很聪明。
“是，那么既然慕副尉抱恙，新的领队是谁？”
“何祺。”
“何祺大人回来了？”
“是的，明日一早就会到。”
何祺……如果那位大人的话，确实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宋副将这么想着。
“对了，仵作验出毒没有。”
“查出来了，是燕国特有的青霜毒。他们将毒包藏在舌头底下，只要被抓就可以轻易弄破毒包，服毒自杀。”
“燕国特有的毒物？”
“是，产于燕国的纳兰郡山，而且即使在燕国本国也不常见，毒性很强，产量也极为稀少。”
慕老将军思忖了一会：“我明白了，你只需要把明天的事情安排好就可以了。”他把信交给宋副将后，独自一人走到了长廊。
长廊的边上是一小处圆景，树木都只剩下枯枝，几块孤零零的假石，一处石桌，好不苍凉。
他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可为什么死士会服毒留下证据，不直接咬舌自尽。当然，咬舌有一定的风险，可能被制服之后就没有机会，但用使用某个特定地方才有的毒药，是不是有些刻意了？
还有，如果他们真的想致裕亲王于死地，为什么箭上并没有淬毒？
这一切，或许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可是，到底会是谁，处心积虑地做这些事，目的又是如何。
可惜如今一切线索好像都断了，甚至不知要从何查起。但无论如何，这件事都要禀报圣上。
这个冬天，真的有些冷啊。
……
……
荣华院内——
“娘娘，不要啊。”
她手腕处的血，流的是那么平静。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她似乎是在笑，他想。其实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就是莫名这么觉得。
“你那么大声，都吓到墨儿了。”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刚才大叫的宫女身边，用刚才割开手腕的剪刀一下插进宫女的胸口，又猛地拔出来，那个可怜的宫女再叫不出第二声，就重重的摔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墨儿，不要害怕。”她右手还拿着那把滴血的剪刀，低头看向就站在宫女旁边的他，慢慢地蹲下来。
她应该是在笑，他想。此时她已经凑到了他的眼前，或许是逆光，她的脸好像始终笼罩着一层烟雾，让他怎么也看不清楚。
“墨儿，母后活得好苦，母后带墨儿一起走，去另一个世界，好不好？”
他说不出话，只是看着她，怔怔地点头。
“墨儿真乖。”
她一定是在笑，他终于肯定了这一点，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愉悦，仿佛有什么十分值得期待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她缓慢的抬起左手，一点点地抚摩着他的脸，刚刚被割破的手腕还在淌血，顺着她的指尖，滴在他的脸上。
她指尖冰凉，血却是温热的，一滴，两滴，三滴，汇聚成股，从他的脸颊，流到胸口。
“殿下……快逃……”她低头看去，发现刚才被刺中的宫女挣扎着起身一把将她抱住，她愤怒极了，用剪刀一下，两下，三下，猛力地刺穿她的背部，每一下都有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他止不住地眨眼，却不用手去挡或者擦拭。
宫女是他的乳娘，或许是这个宫里最疼爱他的人了，此时的她正用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保护着他。
可是他不想逃，他的腿好重，他只是睁睁地看着她们俩扭成一团，不去帮任何一方。
其实两个人都以没了气力，只是互相消磨罢了。
在这个荒草几乎要半人高的宫殿里，服侍的宫人寥寥无几。
不知过了多久，虽然他感觉过了许久，但实际上应该很快。
有宫女侍卫听见了动静冲进来。
他被宫人一把抱开，却还挣扎着扭过头看她。
他看见他的母后拼了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他看见她疯了一般扑倒在地上，而她的手甚至碰到了他的脚腕。
他不想走，他想看看她的脸。
可惜，明明是白天，宫殿里却好暗好暗，让他始终没有看清楚。
从此以后，无论他怎么努力回忆，记忆里再也没有母后的面容。
他记忆中的她，只剩下那句撕心裂肺的：“墨儿——”
……
醒来时汗水已经将他的脊背浸透，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口干舌燥。而这个真实发生过的噩梦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次。
他的母亲是个疯子，这件事从他有记忆起就知道了，现在躲在护国寺乞求庇护的不过是他的养母桢贵妃，他从一出生就被养在她身边，在三岁之前，一年也就被乳娘带去看望亲娘不过数次，在三岁之后，他的生命里便再也没有‘娘亲’这个存在了。
桢妃膝下无子，但与他的关系，也不过是利益伙伴。
先皇是爱他母后的，他想。不然也不会为了弥补屡次想册封他为太子。
至于弥补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从先皇每次见他都忍不住叹息，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悲悯和歉意。这两点让他知道，先皇觉得亏欠他。
可惜，一个国家的皇储，从来都不是有一个人决定的，即使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王。
幸运的是，当今陛下十分仁慈，虽然他们没什么兄弟之间的感情，但还是尽力保护着他。
此次他出使楚国当质子，自然不会是皇帝的意思，而是掌权的太后娘娘的旨意，这点他很明白。只是，留在京都，他会更危险。
在京都时，不知道多少次饭菜中被下毒，出行中遇见多少次刺客，继续留下去，是否还有运气逃过这一切？他没有把握。
他需要找一个机会，将自己的命，抓在自己手里，即使为了获得这个机会需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可他能活到现在，靠的从来都是孤注一掷。不是吗？
“尤岚，水……”他的声音虚弱，习惯地叫出这个名字，半天没人回应才猛然想起：尤岚他，已经死了。
‘为什么你也要这样对我，你也要我死吗？你知道的，尤岚，我有多信任你。’白日里沉着早熟的少年，隐忍着的情绪终于被这夜里的噩梦击溃，漆黑的屋子里，闪闪发光的是他噙着泪的眼睛。可还是不敢出声，只是身体忍不住地颤抖。
尤岚，这个陪他一起长大的少年，那个他以为他在世上唯一可以被称作‘朋友’的人，最终还是背叛了他。
‘对不起……我没有选择。殿下……我多希望可以自由地……活着……我们都是……’这是尤岚死前说的最后话。
自由地活着？
天真的人啊……
他忍不住苦笑。
尤岚，你我的命运，从生下来便注定了。
不过既然这世上那么多人想我死，那我偏要活给他们看。他躺在床上，暗暗地下定决心。
如今的他不论多早熟，依旧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母亲乳娘在三岁死在自己眼前，在宫中唯一的依傍先皇在他六岁时驾崩，最相信依赖的伙伴在十二岁时背叛。就是这一切让他坚定——他要活，要把那些想他死的人踩在脚下，看他们求饶，看他们像蝼蚁一般残喘。
……
……
阮淼笙房内——
深夜里睡不着的，不止宣墨一人，阮淼笙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的计划有没有成功，宣墨有没有决定带姬千泷一齐前往楚国？谁将代替慕清河担任领队护送宣墨并留在楚国保护他？那群蒙面人到底是谁派来的？这一切都是她迫切想要知道的。
前世发生这些事的时候她不过八岁，所以对后续并没有十分关注。印象里最后好像查到说是燕国派来的死士，魏国虽然最终没有于燕国兵戈相见，但魏王因此事对燕国心生嫌隙，导致之后的多次合作也是不欢而散。可以说这件事大大地影响了魏燕两国的关系，此事造成的后果绝对不容小觑。
而后她又想到，明天宣墨就要走了。或许这一世，因为她的插手，会改变很多事情的结果，她甚至不知道是否还能见到他。但如果和前世发展一样，他们将在六年后在京都再遇。
六年好长，前世的她等了他六年，盼了他六年，痴痴地暗恋了他六年，日日夜夜都想着与他再次相见。
六年好短，今生的她还想再多过些安生的日子，守着这云中城，守着这幕将军府，守着她爱的这些人。
她从来不知道，这六年宣墨在楚国的经历，而她如今做的那些事情，又会怎么改变他之后的遭遇。
姬千泷这个少年，将带给宣墨怎么样机遇。是好，还是坏？
六年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一定与前世不同吧。
那你呢，宣墨，请活着回来，让我把我挚爱之人所承受的痛，都还给你。
静谧的夜，星空寥落，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每个人心里，都怀抱着自己的忐忑，是对未来，也是对现在。
而他们能做的，从来都是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