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日一早,姬千泷便手舞足蹈地和宣墨说起了昨天夜里的事。
“你可不知道,昨天夜里几十条毒蛇破土而出,若不是小爷睡在你身边,反应迅速,杀了所有的蛇,你早就去另一个世界见你爹了。”
姬千泷说的这些话可以说是重逆无道了,在亲王殿下面前自称小爷就算了,还说起他的父亲。要知道,宣墨的父亲可就是先皇。
可宣墨却并不在意似的,很温和地笑笑,说:“破土而出的毒蛇?在这个季节出现倒是有趣得很。”
“对啊!你也发现了吧!里面一定有古怪!”姬千泷激动地说着,唾沫横飞。
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这一切的何祺有些意外。其一是宣墨的态度。其二是宣墨的反应。
何祺的眼里,短短几天,姬千泷以下犯上的次数,已是罄竹难书,可宣墨从未因此有过愠色。
他立刻就反应出了蛇不应该这个季节出现,虽然这是常识,但一下就能指出来还是证明他十分敏锐。
“何祺大人……昨晚……”
姬千泷说话的声音很大,毫不遮掩,所有的侍卫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们隐隐觉得这件事情似乎被夸大了,要是真如姬千泷说得那般,昨夜如此凶险,他们怎么会没有醒来,而是让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无名小卒保护周全了殿下。要知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经历过无比严格的训练,虽十分稳重但还是骄傲的,哪里会相信自己会那样迟钝。
“他说的都是真的。”何祺看着姬千泷的方向,语气平淡,道。
姬千泷口中的故事确实有些夸大。
比方说不是几十条蛇而是几条,比方说毒蛇不全是他制服的,而是他只抓住了一条,比方说他没有那么英勇而是被咬了一口,可她懒得解释这些。她很怕麻烦,话则是能少说一个字就是一个字。
侍卫们倒吸一口冷气,四散开去,都对眼前那个不懂规矩的少年刮目相看。
唯独他没有走开。
他身量八尺有余,穿着厚重的玄铁铠甲,而铠甲里面不像其他侍卫穿的是棉衣,只穿一件夏日的单衣,衣袖还折到了手腕,一看就是身强力壮的好手。虽然实际上是还未及冠的少年,但皮肤黝黑又干裂,显得有些老成。
又高又壮的他站在何祺面前,像是一堵墙。
“昨晚,您没事吧。”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她把白布缠绕在手腕上,没有任何语气的冷淡回答。
“以后我来守夜,我会妥善保护您。”他握紧腰上的配剑,下定决心道。
“不用。”说完,她又面无表情地走到马匹旁边,大声下令道:“大家再准备一会儿,马上要出发了。”
“是!”
其实她哪里是留时间给侍卫们准备,他们都曾经是战场上最英勇的战士,而战士们从来不需要临行前的准备时间,只要有命令,他们可以随时出发。她说这句话为的是提醒宣墨,不让他出发时太过仓促,为此感到不适。
她到底是女子,某些事情还是更细腻些,但在另外的某些事情,又着实迟钝过头了。
比方说当下这个事。
眼前的人还没有走,黝黑的脸泛着难得的红晕,那抹红一直延续到耳根。但凡是长了双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对何祺的心思,但偏偏她毫无察觉。
“没事做吗,那去把篝火处理了。”看那人不动,何祺眼皮也没抬一下地命令道。
“是!”他似乎十分开心。她说的话,他都愿意去做的。
其实,若不是怕裕王殿下在寒冷的野外身体会抗受不住,他们夜里休息时是不需要篝火的。一是怕夜里招惹来追兵刺客,二是燃烧篝火留下难以消除的痕迹,会被发现行路的踪迹。
清理篝火就是把火弄灭,把那些烧过的木头四处丢开,把地面的痕迹加以掩盖,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而他却每一步都做得十分认真又慎重,抱着那些被燃尽的木头走了几千尺才准备丢下。
而就在他刚准备丢下木头时,发现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影子。
他不能冒冒然地过去,这是纪律,更是规矩。于是他立刻跑回去禀告了。
“什么?”听了他的描述,何祺皱起了眉:“你带我去看看。”她决定要看个究竟。
在走到一千尺外时,没有任何感觉。两千尺外,依然没有任何感觉,三千尺外时……她闻到了——熟悉的腥味。
然而并不浓烈,冰冷的空气不知是能阻挡气味的传导还是影响人的嗅觉。总之她是走了三千尺她才闻到那一缕缕微乎其微的血腥味。此时的她猛然想起昨日那个少年笑着说的那句话——“是死人的味道。”
死人的味道……
那个少年昨天是闻到了三千尺外的味道吗?
前方那些横七竖八的影子,是死人吧。
虽然她认为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但随着与影子的距离越来越近,她走得也越来越慢。
她在判断,这里是否还有第三个人呼吸的声音,判断那些躺着的身影中是否还有没死透的。
没有了,她确定了这里只有她自己和黝黑少年的呼吸声。
于是她加快脚步,径直走过那个一直站在自己前面,举着佩剑保护她的少年。
那群躺着的人无一例外,都是,黑衣,黑帽,黑鞋,黑色的面纱。
何祺蹲下身子。用手扒开他们的眼、口、鼻。她发现他们的姿态都十分僵硬,正躺上身向一侧微曲,下肢伸长,两脚脚尖呈八字形,四指包住拇指朝内弯折,虚握着拳头,眼睛外凸,尸体没有出现腐烂的状况。
经过仔细的观察,每个人都只有脖子上有伤口,可以判断为致命伤。
从那些伤口形状来看,他们并不是被普通的刀剑割破喉咙,导致的死亡。伤口应该是被十余个尖刺同时刺进脖子造成的,就像是野兽的爪子嵌入皮肤。这些尖刺造成的伤口每一个宽约一寸,每一个都深到可以看见脖子上的骨头,一寸肉半寸血洞,让整个头颅看起来摇摇欲坠。而每一个血洞之间的皮肉上,都有一道短小的勒痕。伤口溢出的血早就变成冰碴,又化在她手尖上。
看到这样血肉模糊的森森白骨,黝黑少年忍不住从胃里反出来一阵酸水。他见过死人,也见过白骨,但眼前的这一切还是让他难以接受,忍不住恶心。他难以想象造成这一切的的人,会是怎样的罗刹。看何祺表现得十分镇定,他深叹不如,也强迫自己蹲下了身子和她一齐查看尸体。
眼前的是他从未见过的伤口,也不知会是怎样的武器造成的。虽然他的脑中飞速地闪过几种武器的样子,但都立刻被自己一一否定了。
“发现了什么吗?”他问道。
“没有。”过一会她又补充道:“伤口很奇怪。”
“是啊……”他又看了一眼那些人的脖子,忍不住皱眉,道。
“而且,这些都是魏国人。”
她有了新的发现,这些人的中衣上都用颜色相同的丝线绣了不易察觉的暗纹,而这些暗纹的图案是紫垣——这代表着魏国皇室的星宿。
而能够穿着这样衣物的人,必定是皇宫里来,而且每一个都身份贵重,最低也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能登上这个官职这也证明了他们都武艺高强。
从现场看来,打斗的痕迹并不多,看来是单方面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能够将这群人如此轻易地击杀,杀他们的,会是怎样的‘怪物’。
“难道是宫里派了人来保护殿下?”
“是宫里派的人,但目的不会是保护。”她淡淡道,看来眼前的少年还是太过天真。
“怎么会……”少年还是明白了她言语中的含义,不可置信地摇头,“裕王殿下可是我们的国家的亲王……”
“就是因为他是亲王殿下啊。”她说着,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特别的情绪。
那是不忍,是叹息,更是悲哀。
在她眼里,宣墨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不仅要经历去邻做质子的侮辱,还要承受被处处追杀的胆战心惊。他做的这一切,可以为自己的国家带来安定,减少战乱。而掌握这个国家权利的人,却还是想杀了他。
何祺很难得有这些想法,也很难的会产生这样特别的感情。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同情’是什么样的。
所以她才会觉得很悲哀。
所以她决心要保护好他,不惜一切代价地让他平安到达楚国。
她这样想着,同时手里没有停下任何动作。
天气太冷,这些尸体在野外却像是被藏在一个巨大的天然冰窖里,她虽然反复摸着尸体的各个部位,继而用手指按压,却终究无法准确判断死亡的时间。
但现在十分清楚的是——
这群人的到来与他们有关。
这群人的死也与他们有关。
……
其实她早就隐隐觉得,这几天过得未免太过从容,和慕老将军吩咐的相差甚远。
其实即使是普通人走这段未被列入任何国家的领土、没有任何军队部署的野路,都不可能如此一帆风顺。冬日野兽少没遇见还属平常,可就连占地为王的土匪都没遇见一个,是不是有些古怪。何况出现在这里的,又是这位身份十分特殊的亲王殿下。
从将军府出来后,宣墨一行人仅仅是在昨晚遇见了一次‘毒蛇’事件,而且‘毒蛇’还被拔掉了牙齿。这样的危险程度远远地低于了她的预期。
经过今天的事情,她否认了昨夜里自己的想法:毒蛇是有人给他们的下马威。
好像真的有人在暗处,在他们之前就帮助他们解决了很多应该出现的问题。
可是,会是谁呢?
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在他们身边那么多天却不被她发现。
她对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听力都颇为自信,而那个叫姬千泷的少年也拥有无与伦比的嗅觉能力和反应力,可以闻到三千尺外的气味,可以翻身立刻杀死近在咫尺的小龙。而就是这样的他们,竟然都对‘暗处’里的这个人毫无察觉。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紧张。或许应该称那人为‘怪物’了。
而这个‘怪物’的保护没有让她有丝毫放松的感觉,反倒愈发不安。因为她不知道那个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突然之间,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一片混沌。好像再看不清楚前方,也看不见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