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涯剥开火漆印，慢慢拆着那封加急公文。
其实这所谓急报收到已有两个多月，但是忙于其他事务，李涯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尤其是符门与边军来了后，更加忘得一干二净，李涯也有他的道理——刑部的东西，总是言过其实危言耸听，很多举措根本无法实施，制定法令的吏员们也是纸上谈兵。
法令不切实际，如何实施？
如果强加推行，反倒毁了律法的威严，百姓还如何相信唐律？
所以，对那些寿命不长的一阵风法令，李涯一律不加理会。
只是现如今，等不到长安城的消息，李涯才又想起这来自长安城的最后的信件，希望从中能够嗅探出一丝痕迹，推测长安城的局势。
当然，也是两个月前的局势了。
聊胜于无。
看着公文，李涯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公文称，纵横青城郡乃至漠北五百里的人枭苟岱，在长安城办了几件大事。
四月初六，血洗御史台，斩杀七名言官。
五月初五，脖子最硬的宣州太守董宣，在赴京路上被他砍了脑袋。
八月底，来长安游学的几名扶桑文官，被活活腰斩。
死者身边都有斗大血字：苟岱所为，天下知之。
九月份的时候，苟岱在长安城醉酒，犯了宵禁，被金吾将军盯上，在千牛将军关铁山与查振衣的合力围攻下，中招未死，潜行西来，据传回到了老巢青城郡。
“望各州郡，严防此贼，入户搜捕，不得懒怠。”
公文最后这样说。
对这苟岱，李涯也是略知一二，下车伊始，他就把把库房里这几年朝廷陆续发来的发黄发脆的邸报逐一看过，里面讲了不少这厮的轶事。
坊间传闻，苟岱修习《黄庭三篇》，内力雄浑，势如熊罴，一纵数丈，在西荒这五百里龙蛇混杂之地横行了几十年，黑道白道见了他都要躲，加上这几年天下动荡，这厮接了很多脏活，挣得白银无数，愈加嚣张。”
“好好的，发了疯，这贼去长安城做什么？”李涯不解。
苟岱不在青城郡安心发财，为何去了长安，长安城的钱是那么好挣的吗？要是刘桑在，李涯还可以问问他，青城郡的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好像就没有他不认识的。
但是问清楚又能如何，不良人就那几十个，拿什么去追捕苟岱。
先放着吧！
……
小和尚端着那捡回来的老者，在雪地里蹒跚而行。
他住的地方其实挺远，背着粮食，端着老头，深一脚浅一脚还要爬山，走了十余里地，到自己小庙门口时，背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和尚看看这老头无处安放，便念叨着佛祖莫怪，把他和供桌上的释迦佛祖并列，安置在桌上。
这地方说是小庙，其实是个山里猎人的窝棚，猎人老后，就布施给老和尚，老和尚圆寂后，就传给了小和尚。
庙实在太小，小和尚觉得睡在佛祖脚下实在是大不敬，便自己在树上修个棚子，每日飞鸟般住在树上，远眺群山，胸襟开阔，倒也逍遥自在。
方圆几十里隐修打猎开荒的，有见过和尚，便叫他鸟和尚。
每当此时，小和尚便合掌纠正：“小僧十力，乃是牛头宗法脉唯一传人。”
安置好老头，小和尚急忙埋锅煮粥。
深山雪野里升起淡淡炊烟，银装素裹了无人烟的世界里，终于有了点人间气息。
山里已经很冷了，小和尚十力端着温热的玉米粥，再次递到捡回来那个脸色铁青的猥琐瘦老头的嘴边，老头眼帘下垂，耷拉着的鼻涕微微伸缩，方能看出这似乎是个活人。
心有余而力不足，老头仿佛使尽了全身力气，方才抬起了三角眼，眉毛一缩，喉咙呼哧呼哧良久，硬挤出几个字：“背……上”。十力脑袋灵光，登时明白这是要看他后背。
凑了过去，撩开老头丝丝缕缕的衣服，十力倒吸一口凉气。
看得一清二楚。
老头背后脊椎上，紧紧贴着一个碗口大黑色的蝙蝠，还在轻轻蠕动着。
十力口念佛陀，捡起一根松树枝，去扒拉那蝙蝠，蝙蝠倔强，轻轻蹬蹬腿，又蜷起身子，前面老头又开始咝咝咝，想是疼痛难忍。
十力无奈，伸手轻轻捻住蝙蝠血红色翅膀，拉扯几下，依然无奈。
老头急促出了几口气，浑浊不清挤出一个字：“血……血……”，十力一愣，俯身问道：“老丈可是说，这蝙蝠须得吃血，方能活命？若是的话，您嗯一声。”
老头急忙嗯嗯。
十力歪着脑袋望向天空，沉吟片刻，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说给老头：“我佛在因地时，为求无上智，割肉饲猎鹰，为众生布施色身血肉，也是小事，只是师父说过，我这血肉不同其他人，不知合不合这蝙蝠胃口。”
犹豫片刻，和尚伸出左手小指，狠劲一咬，花生粒大的血柱子立刻冒了出来。
那蝙蝠似乎是嗅到了血腥，小嘴发出急躁的吱吱声，脑袋仰起很高，蜷缩的翅膀慢慢展开，没等十力把指头凑过去，它就很轻盈地腾身而起，旋转一圈后，轻轻落在十力手腕上。
然后迫不及待伸出脖子，想去吸血。
但是嘴巴靠近时，又有些畏惧的样子，试探了好几次，然后轻轻嗅了嗅，吃了小小的一口。
然后，它发出了兴奋的尖叫声，浑身颤抖，背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片刻之后，化作一团烈火，跳跃到空中，挣扎惨叫，然后支离破碎，化为零星的火花，消失不见。
此时已近晌午。
青城郡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这是许久不见的场景了。
在黑石镖局的地下室，却是灯火通明，这地下室用三尺见方的大青石砌就，沉入地下十余丈，嵌在大青山内部，并有数条密道通往山下峡谷，以备紧急逃离。
地下室最角上的密室内，六名面容枯槁的老人围坐一圈，每人身后一个大铜镜，六人都紧盯着中间一个大黄铜缸，那缸内盛着浓稠的黑色液体，但却不是平面，隐约有高低条纹，错落有致，层峦叠嶂。
正是大青山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