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捉,本是大唐帝国在陇南和青城郡等这些边地的驻军,人数较少,驻地也较为随意,随时流动,行事较边军要松散很多。
但是近年来,不知为何,守捉和内卫联络一起,逐渐脱离了兵部的控制。
内卫得势,各地守捉愈加跋扈。
索性换了民服,隐藏于民间百姓之中,操持各种职业,打铁卖布,木匠农夫,刺探各地消息,逐级报告。
如此一来,内卫耳目星罗棋布,愈得圣上宠信。
守捉首领,称为守捉使,兵卒则称守捉郎。
守捉郎办事谨慎细致,律令又极为严苛,严禁与地方官吏私交,一旦亮明身份,就要换到别处驻守,是以官员们对其颇为忌惮,守捉出手,例无虚发。
想到守捉郎,李涯不由记起一件旧事。
此事本属机密,临来青城之前,退之先生偶尔讲起。
几年前,中山王厉无咎谋逆,举家抄斩流放。
其最宠爱的小妾流至葱岭,朔方节度参谋韩篁见其貌美,便据为己有,该女子仇恨今上,在家召集巫蛊之人,扎草做法,设坛诅咒圣上,断续两年。
此后某年,韩篁随郭无疫赴长安述职。
述职即毕,某一日,忽有内卫秘密来召,韩篁心怀忐忑跟随而去,进得内卫左统领府衙,桌上摆一草人,上扎数支银针,并有黄绸符咒人兽骷髅若干。
韩篁心惊,问道此为何物。
左统领道:“是你所纳小妾,日夜诅咒圣上。”
韩篁不信,左统领递过一册,某年月日,韩篁做何事,发何牢骚之语,小妾见何人去何处烧香,施展何种巫术,历历在目,三五日一记,累计两年。
韩篁大惊,跪服请罪。
左统领将册子投入火盆,宽慰道:“知你被蒙蔽,故不怪罪。圣上有谕,如此糊涂,不宜军中任职,外放州郡任职。”
韩篁惊惧感恩诚惶诚恐,唯有叩首不止。
统领又说:“传话给你那小妾,天日煌煌照临万物,何曾被诅咒损失一毫光芒?”
韩篁回到通义坊节度宅邸,郭无疫问起,就据实回答,此事郭无疫也是一无所知,但事关内卫,不便追问。
不久,韩篁赴剑南道任职,小妾随行。
郭无疫始终不敢发一问。
守捉郎是每个地方官吏头上的一把刀,随时落下,斩掉眉毛头发还是脑袋,就看守捉郎的分寸与良心。
守捉郎是帝国暗处的一双双阴森的眼睛,无所不在,却又无影无踪,你做的每件事他似乎都知道,晚上在街头偷偷吃一碗牛杂,次日圣上便已知晓。
李涯自问来到青城,恪尽职守,即便他守捉郎神通广大,也难指摘出什么不是,突降天灾,岂是我太守一人所可以抵抗?
坐了一会,待蜡烛熄灭,也不续上。
在黑暗中小声道:“问心无愧,何惧之有!”
说来也怪,这一句说出口,便如道人持咒,浓墨般的黑暗,似乎也浅了几分。
退之先生常说,常养浩然之气。
何为浩然?
唯其心中无私。
据说古时醇儒,克己复礼,每日三省,持身严谨,日久开悟之后,视黑夜如白昼,一举一动从心所欲,却与大道不谋而合。
是为儒圣。
……
太守府客舍。
贾龙象手里攥着一个东西,敲开唐穗的房间。
唐穗正在读书,这是他每天固定的读书时间,所以若不是有重要事,贾龙象不会登门打断。
“听说了吗?”
“你指的什么事?”
“已经确认了,去往长安的官道陷落,变成悬崖裂谷,被妖族控制。”
“哦……”,唐穗一贯笑嘻嘻的脸变得严肃,作为皇族子弟,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这件事所带来的各种后果,瞬间便推算出来——路断之后,灾民自相残杀,瘟疫蔓延,妖族和荒人趁机围猎人类,青城郡为之一空,自己则客死荒城,在史书中占据的篇幅不超过两百字。
太子哥哥将顺利继位。
大唐的所有历史,从此与自己无关。
“怎么做?”唐穗问。聂飞熊和贾龙象跟随自己多年,绝不是报忧不报喜的庸碌之辈,他一定想好了对策。
贾龙象张开手,露出一个古铜色的印章。
“这里也有?”唐穗表情有些惊讶。
贾龙象点点头。
出门去叫聂飞熊。
加上李涯和刘桑,一行人向城西的洗心寺去。在入山之前,贾龙象曾告诉过李涯,有一条联络长安的隐秘通道,说的便是洗心寺的这座字库。
所谓字库,实为阵法。
大唐在各地设置字库共计三百六十五所,用于紧急情况下的消息传递,每个字库依靠先贤所留真元加持,从小世界传递消息,不受空间距离和天气制约,但因为真元宝贵,平时多休眠不用。
各地字库统一连接长安城的造字坊,造字坊位于八水大阵的中央,受到重重保护,确保长安城的主人能够准确掌握各地讯息。
贾龙象知道,不管如何歌舞升平,长安城的造字坊,永远都是紧张而清闲的,那里的书记官可能一年都收不到一个讯息,但是一旦某个字库活跃起来,传来的便是惊天动地的消息,直达圣听。
字库事涉最高机密,由内卫与司天台共同统领。
……
荒年,神佛门前也萧条起来。
叩门许久,方才有个小沙弥出来,有气无力道:“方丈说了,无香可烧,无斋可饭,无房可宿,诸位回吧。”
“长安司天台,叫方丈!”聂飞熊推着门,以防小沙弥的闭门羹。
小沙弥闭不上门,眯着眼,挠了挠脑袋,软绵绵道:“方丈……在睡觉……”
唐穗无奈一笑,看看贾龙象。
各地字库都归司天台管束,手下废弛如此,贾龙象自然觉得没面子,脸色稍稍胀红,低声怒道:“把他叫起来!”
小沙弥瞟他一眼,合掌进去了。
聂飞熊哼一声,吱呀一推山门,几人鱼贯而入。
寺内显然荒废许久,枯叶遍地,干枯的杂草高高矮矮,院落中踩出一条小径通向大殿,大殿后面是僧舍,小沙弥有些瘸腿,走到僧舍门口,轻轻地敲门,悄声道:“师父,有几个长安司天台的人,不知何事。”
僧舍内晦暗无光。
炕上躺着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肚子一起一伏,呼噜阵阵,显然正睡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