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铮与傅恒在书房里畅聊到了傍晚时分,才意犹未尽的走出。傅恒竭力挽留李铮在府里用完膳,却被李铮拒绝了,也不说什么推辞之言,就直接说,不想见李荣保。
李氏知他与老爷一来政见不合,二来身份也不对,要是强行将李铮留下,估计见了面,大家都不痛快,所以,便就点点头,亲自将李铮送出了门。
“您不住我这儿住哪儿啊?”
李氏将先前准备好的一只包裹塞入了李铮的怀中,里头是里外换洗的新衣三套,鞋袜两双,都是她闲时亲手做出来的。
李铮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叹了口气,然后才将东西放入了背后的书篓子,对李氏说道:
“住驿站啊。外官回京还能住哪儿,改明儿我奏请上朝,估计会在京里留个几日,到时候我联系你。走前儿总能再见一见的。”
“……”
李铮将事情就这样安排妥贴了,半点不让李氏有插嘴的余地,说完,人就继续风尘仆仆的转身走了,李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比之上一回见他,又伛偻了一些,白头发也多了一大片。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孑然一身,孤单至今,江南的府里就连丫鬟都是没有的,只有两个负责烧火做饭的老婆子和一个看门的老头,衙门里的人他又不肯做私用,所以,每回出来,他大多一个人,简朴萧条到不行。
李氏跟他说了多次,让他提出入京述职,可是李铮却总是一口回绝,说是他还没做够官儿,也又不愿入京城的官场,想就这样好好的待在江南,为民请命才是他一生的追求。
李铮拒绝了多次,李氏也就不再提了,反正提了也是白提,父亲的脾气比驴子还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若不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旁人就是用九头牛都没法将他拉回来。
傅恒走出书房之后,面色一直很凝重,佟婉柔见他站在廊下,不禁走过去问道:
“相公,怎么了?”
傅恒见她,弯起一抹微笑,过来牵了她的手,说道:“今日辛苦你了,外祖他就是这样爽直不羁的,绝非刻意刁难你。”
佟婉柔掩了掩唇:“相公说什么刁难呀,外祖来看咱们,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倒是相公,自外祖走后,就一脸愁容,却不知为何?”
傅恒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对她说出了实话:
“外祖这回进京是要做一番大事。若是成了,朝廷将出现大的波动,若是不成……我担心他的安危。”
这么对佟婉柔说完之后,傅恒便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便转身,将花厅案上的官帽拿了,急匆匆的走了出去,一边走着,头也不回的对佟婉柔大声嘱咐道:
“今晚我就不回来吃饭了,你和娘早些歇着吧。”
“……”
李氏回来的时候,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李氏问他去干什么,傅恒也没说,埋着头,就往外冲了。
佟婉柔走过去迎李氏,李氏便问她:“恒儿怎么了,这么着急是去什么地方啊?”
佟婉柔走上前,也对李氏摇了摇头道:“相公没说,只说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李氏又将目光投在傅恒消失的地方,叹了口气:“这孩子的脾气,简直像极了他。”
佟婉柔莞尔一笑:“是像极了外祖吗?”
李氏点点头,又用无奈至极的口气说道:“是啊。脾气都是倔强古怪的。算了,他们不回来,咱们娘儿俩一起过,才不理他们呢。”
说完,李氏便反勾住了佟婉柔的胳臂,两人如姐妹般亲密走入了院子。
***
晚上,傅恒确实没有回来吃饭,但是,这几日一直在与李氏闹别扭的李荣保却过来了。
李氏原也不想理他的,可是李荣保却对她说了一番外祖李铮的事,惹得李氏不得不凑上前来倾听。
“你爹这回进京是想干什么,你知道吗?”
李氏盯着李荣保,久久没有说话,李荣保被她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只觉得这个女人虽已过了花儿般的青春年华,可是,身上总是沉积着一股叫他热血沸腾的韵味,这种感觉,是无论他在哪个妻妾身上都感受不到的。
想起前几日因为傅恒的事情,李氏生他的气,一度不理他,他便也不来寻晦气,刻意疏远了她几日,想叫她自己也反省反省,可是,如今见了她,却像是什么怒气都消了一般,对着她再说不出狠话。
对李氏招了招手,李荣保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李氏原是不愿,却在李荣保瞪了她一眼之后,才不情不愿的坐了过去。
“每回他来,总能在朝堂掀起一阵风浪,别看他一把年纪,可他就是个愣头青,我都找他好几回了,让他来京里替我做事,别耗在江南做那些虚头八脑替民请命的事儿了,可他总是一口回绝,毫不给我留情面。每回来都是偷着来,偷着走,活像是不愿认我这个女婿似的。”
将李氏搂在怀中,李荣保这才觉得心定了些,便开始数落起李铮。
李氏听他数落父亲,脸上顿时又起了寒霜,李荣保见她这般,不禁摸了摸鼻头,只听李氏看着他说道:
“说我爹不愿认你这个女婿,难道你这个女婿就愿意认他了吗?一声岳父大人,你叫的出口吗?”
“……”
李荣保没想到李氏会用这点来反驳他,想了想,他对着李铮,还真是叫不出口一句‘岳父大人’。他与李铮本是同朝为官,年龄上下不过三两岁,可是,他娶了他女儿,这辈分突然就降了一级,这声岳父他还真是叫不出口,这么多年来,其实他还是有些庆幸,李铮偷着来去,尽量不与他照面,要不然这其中的尴尬就可想而知了。
见李荣保不说话,李氏又从他的怀里挣了出来,与他保持距离,李荣保怀里骤然空了,无奈的看了看李氏,这才又说道:
“唉,算了,我也就是想给他提个醒儿,别把朝里的官儿都得罪干净了,他要是脾气没这么耿直,凭他的能力,做官做到今天,怎会只是个从五品的监察御史?回回来京都是告御状,他都不知京里的官员们都怕他来。”
李氏自然知道自家父亲的为人,虽然也觉得他这样得罪人不好,但是嘴上却不这么说:
“从五品怎么了,我爹为民做事,又不是为了升官儿的。”
听李氏的语气,明显比先前好了一些,李荣保这才从软榻上站了起来,亦步亦趋来到她的身后,一把圈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是啊,他为民做事倒是赚够了名声,可是,他也不为你这个女儿想想……”
李氏扭动了半天都没能挣脱,转头看了看这个男人道:“他怎么不想我了?”
李荣保嗅着她身上的香,开口说道:“他若不只是从五品,你也不至于只做个侧夫人,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应该知道,但凡你爹当年肯屈服,他的能力,先帝又岂会看不见,到时候他封了大官儿,你的出身自然而然的也就抬上去了,也不至于被瓜尔佳氏那个女人,占了正夫人的位置这么些年啊。”
李氏听着这些,沉默了好一会儿,李荣保试探的看了看她,以为她这是软下了,正要进一步的时候,却被李氏大力的推开了。
“别说这些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我知道,我的出身不如瓜尔佳氏,我也不存要夺她主母之位的心,嫁给你的那日我便想明白了,这辈子就是做妾的命了。你对门第看的那样重,我的出身根本不可能成为你的正妻,我心甘情愿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为你生儿育女,可是,我跟着你是妾,我的孩子是庶子,这些我都认了,从未有过什么抱怨,可即便是做妾,我也有我的尊严。我爹正派了一生,我才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你说我也就罢了,可是你不能这么说他。”
李氏说完这些,双目中已然噙满了泪水,她用那种带着绝望与失望的眼神看着李荣保,对他抬起了一只手,指着门外说道:
“你走吧。以后别来了,反正府里多的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你大可将我这人老珠黄之人抛在一边,去享受那些顺从的美色,夜夜笙歌去吧。”
“……”李荣保僵立在当场,年过五十,却保养得宜的脸上现出尴尬,只见他渐渐冷了面容,看着李氏,良久之后才冷声说道:
“李冬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敢这样与我说话?”
李氏不再隐忍,骤然爆发:“我敢了!从前我不敢,也没落着什么好,我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年,生怕说错了话惹你生气,可是,你总不能指望我永远是个没有怒火的泥菩萨吧。我今日就要告诉你,我也有脾气,我再不要逆来顺受,你给我滚!滚——永远不要再来了!你给我滚——”
“……”
李荣保看着暴怒的她,难以置信的呼出一口气,两相对峙了很久,他才大大叹了口气,对李氏走近道:
“好了,你脾气也发过了,就当我错了,我认错总行了吧,快过来,别生气了。”
李荣保走到李氏跟前儿,对李氏张开了怀抱,想把她搂入怀中安抚一番,可是,在他刚刚碰到李氏的衣服,就被她用力推了一把,李氏双目噙满了泪水,像是情绪升到了顶点,就快要崩溃了。
李荣保出身勋贵世家,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会这般隐忍上心,可是,隐忍伤心之后,得到的却是这样叛逆的对待,一时觉得再也难以忍受,冷着脸,指着李氏说道:
“我再也不来,你别后悔!”
李氏紧咬着下颚,强作镇定:“绝不后悔!”
李荣保一边点头一边指着她,掀起袍角转身就走,可走了两步,却又折了回来,说道:
“我倒要看看,这个府里没了我的庇护,你过的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李氏从旁边随手拿起一只花瓶,摔了过去,碎成千片,指着李荣保怒吼道:
“滚——”
李荣保怒极走出了李氏的院子,经过门边时,看见正趴在门边,被他们吵架的情形吓蒙了的佟婉柔,脸上一阵难堪,想再看李氏一眼,却生生忍住,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后院。
李荣保走后,李氏瘫坐在地上哭泣,佟婉柔从门边探出了头,她是被他们争吵的声音引来,目睹了他们整个吵架过程,到现在为止,心里还是扑通扑通的狂跳,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这件事。
理智告诉她,接下来他们在富察府的日子不会好过了,但却忍不住由衷的对李氏产生了佩服的心。
李氏是她见过的女人中,第一个敢跟自己的相公这般争吵的人。那感觉,简直,简直……
太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