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君主忌惮一个人时,他做什么都是错。
华山公很清楚自己在华城君面前的地位,完全是“君怜无是非”的反面。
非常时刻,他连呼吸都是错!
华山公的夫人陪着华山公一起烦忧:“这便如何是好?总得想个法子才是。”
华山公觉得这简直是废话:“我总不能自尽!”
他当然不能。然而华山夫人不愧女中豪杰,想出了个别的主意。她道:“既然劝君主发兵,君主会怀疑咱们要架空他的兵力。而那边不救又是不行的。那老爷何不请命,自己领兵去西边。这样一来,所谓架空他,这罪名也就安不上了。要架空也是架空咱们自己的。你看这一来,可算表够了忠心?”
华山公嫌她糊涂:“我都躲到北边儿上了,那位还是防着我。我要领兵往西,取道城中,逼近京邑,这看起来像什么?岂不是反迹昭然!”
华山夫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那末我们不带兵过去。只老爷一个进京,他们总不怕了吧?”才说完,自己想起来,“他们不怕,我们还怕!若他们翻脸,不讲道理,硬把老爷扣了,怎么办?”说着,真真儿发愁,“这可如何是好?”
说来说去,还是回到原点。
华山公叹道:“也只有上表,说些虚话。如此搪塞过去罢了。”
只有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华山夫人点头,神色却极其低落,片刻,道:“眼见凶烟起,我华城纵六尺童儿,见不平,也知按锋而起,怎么你我夫妻,这一身本事,却只有屈身一角,低声虚气,还怕别人找碴儿,豪情连童子都不如么……”说到童子,想起新生未久的娇儿,一发难过:“我们日子打发了一半,留此残生,怎么应付过去,也都算了,然而那团小肉儿,他以后……他以后也莫非要学着这般么?我华城英风浩荡——”
她一口一个“我华城”,华山公恼了:“那你想怎么办?!”口气很冲。华山夫人便低头默然。
华山公缓过这口气,自知不应该,便道歉:“夫人,是我无能,连累妻儿,反把气撒在你头上。我大大不该。”
华山夫人不愧结发枕边人,反而劝他:“这不是老爷的错。那位承了天命,古圣人的祝福,都集他一身,要借他的身护全城福祉。他一人不足惜,老爷投鼠忌器,要顾念全城天福要因他而碎裂。故此隐忍,是老爷高仁大义,自与那些鼠目寸光之辈不同。”
这一席话劝得华山公舒坦多了,然而心头终有抑郁与不平。
他的虚话表儿该往京邑奉去不久,京邑就有快马到了。
信使的仪仗,用了最高级别——竟是平章事亲自作为信使送信!
十二城官制,城君之下,三大尹,各有实事主掌,而几位平章事,并没有某种具体的职权,主要帮君主处理各种细务、碰到各种问题帮君主参谋。各地有什么情况发生,君主很关注,但暂时不便去的,便派平章事前往,持君主信物,有如君主亲临一般。
那平章事信使,仗马直奔华山来。华山公得了信儿,大惊。并华山夫人也呆住了:“送个信儿,何必派平章事来?老爷,我们送上去的那个表,出了什么差错?”
华山公比较镇定:“算算日子,君主应该没接到我们的表。平章事应该是在我们上表之前就出发了。”
华山夫人算术并不是很好,掐着指头数:“那么就是……”
“就是我们得到信,知道了西边危急,平章事已经奉使出行了。”
“难道是君主也要请老爷去帮忙?”华山夫人一喜,忽然眉梢又往下垮。
如果事情坏到华城君不得不请出华山公,那形势已经不是危险到一点点。整座华城,乃至周边城邑,也都乌云压城了!
那将是何等的大劫难——
“事已至此,莫再多想了。”华山公面沉如水,“夫人,帮我备衣冠,准备迎接君使罢!”
别城的平章事多半是文官,行远路要坐车,车子太颠簸说不定还会颠出病来。而华城的平章事,比别城的武官都还更矫健些,骑马比人家坐轿子还稳,千里奔驰,绝不含糊!
华城平章事一路快马疾鞭,近了华山,反而把速度放缓了。
他要给华山公一点儿时间接信、准备。
平章事并不是来搞突然袭击的,他又不想把华山公衣冠不整从被窝里揪出来。大家还是要以礼相见嘛!那总要给人家一个筹备礼节的机会。
华城平章事放缓了这么一段路,到华山公封邑时,华山公已经把迎接的大礼都备好了。平章事近华山公府时,华山公已经按品服出迎。
平章事宣旨。
君主旨意:边事不靖,多年未有。邻城不宁,民心震恐。但凡沐华风、践华土者,无不思报效。愿华山公也为城效力、替君驰骋。
华山公颂恩接旨。
旨接完了,可以说几句体己话了。若是接旨的大臣与传旨的大臣关系好,这时候就可以对眼风儿、袖子里捏手指儿、靠着肩咬耳朵儿:“我说君主几个意思啊?”“你老兄疑心病怎么这样重!是送你富贵,你瞧好儿吧!”“真不是馅饼里藏刀,存心捉弄我呢?”“没这个事儿!君上心底是真要倚重老兄的。”“那我就放心了,呵呵,多谢老兄!今后还要老兄多多关照。”“自家兄弟,哪儿的话!”
就这样,接旨的放了心,传旨的联络了感情,自然也收点好处。大家都合适。
可是,这等本来就有交情的,才能这么办。
如若不然,接旨的觍着脸问:“大人,您看我这差使是几个意思……”传旨的板着脸打官腔:“君上的意思都在旨意里了!”接旨的讨个没趣。
又或者传旨的凑趣儿:“哟,大人,恭喜您!就是吧,其实有个事儿,您想不想知道……”接旨的脸一沉:“我只知尽心为朝廷办事!君主要我知道的,我自然会知道!”传旨的只好干瞪眼。多没意思!
华山公接了旨,觑着这位传旨的平章事:认识倒是认识!可也不算多深的交情。能不能私底下问个事儿?他心里没谱。
这位平章事倒是平易近人,拉起官腔宣了旨,完了主动给华山公一个笑,行礼道:“华山公,这次又要辛劳您了!”
华山公一瞅,有门儿!早就准备好的银包,就敢在袖子里悄悄递了过去:“平章事!您看,我已经赋闲多年,筋骨都懒了,忽蒙君上想起,感念自然感念,可是又怕辜负了上头的重望。这——”
平章事不等他把场面话说话,把银包推回给他:“华山公!您老人家太谦虚了,这哪儿的话!这差使,舍您其谁!回头在下还得请您多提携呢!”
一句话,给华山公服了定心丸。不过这银包,他还是坚持要平章事收下。平章事只好却之不恭了,回头,却又送了华山公一份厚厚的回礼。华山公越发心定:看来华城君是真的要用他了,不是赚了他去,斩他大好头颅的。
倒是华山夫人有些担忧,帮他理着行装,莫明其妙心惊肉跳,眼泪都会掉下来,竟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她随身嬷嬷替她开解:“夫人这是产后情绪波动,容易想太多,还是放宽些,便好了!”
华山夫人嗔道:“我这都生了三年了,还产后?!”
随身嬷嬷铁嘴钢牙:“可不是么?夫人!你想想,局势不稳,君上就是有那么个心思,他敢现在办吗?早不办,晚不办,拣这么个时候办,君上自己拿咱城不当回事儿了,愿意把局面搅得更乱是怎么着?”
华山夫人低道:“可是不带军队过去……”
“不带人也好!就是真的带了,夫人,咱说句自己人的话,君上真要有那个心,他手下高手厉害,还是咱们的厉害?何况只有千年作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要来硬的,咱们带了千军万马去,还得被他钻了空子不是?他这些年也没动手,不就顾忌着我们也有人,他无礼,咱们要报仇!他不敢嘛?这会儿,他也一定不敢,您就放心了罢!军队留在我们这里,有好处啊!咱们这里留的力量越多,老爷只管过去,那人只要脑子还健全,必不敢动!”
华山夫人听得有理,只是在北陲之地夫妻厮守多年,蓦然风云动、龙虎腾,枕边别离,难免又恋恋不舍。她咬牙:“不如我服侍老爷去——”
“哇”的,外头儿啼。她忙侧耳:“小肉儿怎么了?”
“——夫人,不相干的。”外边丫头进来笑禀,“来陪小公子的小儿们,有几个自己在旁边玩时,扬砂迷了眼,故此啼哭呢!”
华山夫人才放了心,又补一句:“哭时带远些,莫惊了小肉儿。砂子也小心些,进了眼都不是玩儿的!”
丫头脆声答应着。随身嬷嬷笑对华山夫人道:“瞧您!这还要服侍老爷南去?您撇得下小公子?还是要把小公子抱了去?”
华山夫人羞垂首。
随身嬷嬷又道:“不过夫人对小公子,也别太娇纵了。铁打火焠的剑、摸爬滚打的儿郎。咱们华城的尊贵,原不是捂出来护出来的。”
华山夫人从善如流,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