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有蛋糕吃啦!”夏至荷和义工钟姑娘拍着手,招呼着院里玩闹的孩子们。
“哦!有蛋糕吃了!”那几个大孩子拿着抢来的玩具,率先冲进去。
几个刚刚失去玩具的孩子,一脸沮丧,闷闷地呆立着原地。“怎么都不开心啊?”钟姑娘走过去,俯下身温柔地问。
“我们的玩具,又被七哥拿走了!”有个孩子噘着嘴告状。
“哦!可能阿七借去玩一下啦!”钟姑娘是幼儿园的教师,对待孩子自有一套,“来啊,我们先去吃蛋糕。然后在和阿七一起玩好不好?”钟姑娘半哄半拖地带着几个孩子进去。
转眼间,四散在院子中的孩子又呼啦啦地涌进屋子,只剩下榕树下的男孩和抱着芭比娃娃的阿诗。
“小雨,你不去吗?有好吃的蛋糕哦!”小姑娘走过来招呼男孩。
“有什么好吃!我不喜欢吃!”男孩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都没有吃过?走啦,我们一起走!”小姑娘伸出手来拉男孩。
“都说不去了!”男孩站起来,一甩手,扭头跑开了。
“夏姑娘,小雨都不理我!“小诗,委屈地嘟着嘴对走到身边的夏至荷投诉。
“小雨来了没多久,还不习惯啦!”夏至荷抱起小诗,“走了,我们先去吃!”
旁观的欧阳淳,适时地说,“你们去,我去看着他!”
顺着小雨跑掉的方向,走过花园,小树林,来到孤儿院后山。
小山坡的背面上,冷冷清清,零零落落地散布着一块块小小的石碑。这里是孤儿院的小坟场,埋着的都是少年夭折,无父无母的孩子们。
树林中望去,没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却有另一个人,短发,长风衣,墨镜的男人,默默站着。
“唉,你这孩子,怎么老喜欢往这边跑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来啦,旮旯仔,去前边玩啦!”
风衣男子,一听“旮旯仔”,一怔,快速闪人树林的另一端。
一个六十几岁的干瘦男人,身后背着装着垃圾残叶的竹筐,提溜着挣扎的男孩从一株大树后瘸着腿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来,一边嘟嘟囔囔,“这里只有死人,真不懂你个小孩怎么喜欢来这种地方!”
欧阳淳走过去,笑道,“没事,我来照顾他吧!”
“唉!交给你!”那瘦男人这才放了手。欧阳淳扶住孩子的肩,稍用力,按住还想挣开的孩子。
瘦男人咕哝着,“什么孩子,真是旮旯仔,这种地方都来…”走开了。
欧阳淳手上一放松,那孩子一用力,嘴里叫着,“我不要去前边!”,跑开了。
“我也没说要带你去前面那!”欧阳淳幽幽地说,不管那孩子,径直朝刚才那个男人站立的地方走去。
扒开长长的草,一块小小黝黑的石碑,篆刻的字迹模糊,仔细分辨才能看得清。
“宋宝,1991-1996”
“你在看什么?”小男孩的身影从身边冒出来。
“刚才那个男人,你看见了吗?”欧阳淳问。
“嗯,看见了啊。我在这里见过他几次!”小男孩拿着捡来的树枝胡乱抽打着回答道。
“这里,你不怕吗?”
“怕,为什么我要怕?”小男孩满不在乎,“死人,又不会出来害我!也不会出来和我抢东西!”
坟场中,小男孩,一个人,一会儿拔一把草,蹦来跑去,独自玩得高兴。
不错,只有死人才不会争,才不会抢!
旮旯仔,别来无恙!
想起往事,欧阳淳会心笑笑,当年的朋友,他怎么都快忘了呢?!都是时候找时间叙叙旧了!
“旮旯仔,我们去后山玩吧!“
“旮旯仔,我们结拜吧!”
“旮旯仔,我们以后长大了,都是好朋友!”
“旮旯仔,救我!救我!”
梦境中,男孩的双手拉扯着他的腿,黑亮的大眼睛哀求地望着他,反复地喊着,“救我!救我!”
突然,男孩的胳膊缠住攀上他的脖子缠住,眼神变得狰狞,越缠越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啊!”丛睡梦中猛然惊醒,男人一身冷汗,睁开眼四周还是黑乎乎的,纱窗的透着一缕黎明前的光亮。
“怎么啦?”身边睡眼惺忪的女声。再定睛一看,搭在脖子上的是女人的光裸的手臂。
“没事!你继续睡啦!”捞起女人的手臂,放在一边,轻轻翻身坐起,顺手拿起床边的闹钟,五点,还早。
噩梦中惊醒,身上黏糊糊地,男人摸索着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冷水拍打着自己的脸,一抬头,正对着镜子中过的自己。挂满水珠的脸,疲惫,烦躁,而有点忧郁,恍惚间似乎又不是自己,是另一张脸,黑亮的眼睛。
宋宝!宋宝!
赶紧闭上眼,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珠,拿毛巾搽干净,再睁开眼。哪里有什么宋宝,明明就是自己的脸!
借着纱窗的一缕光,摸索着走到客厅。客厅里摆满了奖杯,他的奖杯,学生时代的奖杯,银笛奖,射击奖,英雄勋章。
墙上,挂着他身穿督察制服的微笑的照片,一侧的照片墙上挂着他和新加坡的父母亲的合家照,和未婚妻江语宸的甜蜜合照。
这一切,才是他的生活,他现在的生活。
“旮旯仔!”他以为早已忘记了的名字,那个九岁以前的名字,那些应该埋葬的回忆,为什么总是时不时地跳出来,提醒着他的过去。
“虾仔,我们去H市找你爹!”还记得那个瘦弱的女人,他叫阿妈的女人,温柔粗糙的手牵着他的,登上小船,蜷缩在一堆人中间。
“虾仔…虾仔,你…你,出去下,等一下阿妈!”瘦弱的女人推他出门,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看见那个几乎是他妈妈两倍大的粗壮男人压倒在阿妈身上。
阴暗潮湿,白日都黯淡无光的房间里,阿妈惨淡的笑容,干涩的嘴唇,递过来一个硬硬干干的馒头,“虾仔!来,你吃一点啊!”干巴巴的馒头塞在里,寡淡无味。“妈,你都吃啊!”
“虾嫂,虾嫂……找到了,找到了!”另一个和他们一起来的瘦瘦的女人,来找阿妈。
阿妈的眼神里突然闪着光亮,照亮了疲惫暗淡面容,好美!他对亲生母亲最后的记忆,还有阿妈最后温柔的叮咛,“虾仔,你乖乖的,阿妈去找你阿爸,好快回来!”
好快回来!可是他等啊,等啊,二天,还是三天,再也没有等来阿妈。在饿得晕乎乎的时候,好像就是被抱着身穿制服的人怀里。那些人穿着制服,好帅,好型,就像阿妈说的天兵天将救了他。
然后,然后,他就去那个叫孤儿院的地方。
然后,他就从“虾仔”变成了“旮旯仔!”不知道谁开始这么叫他的,老师这么叫,工人这么叫,其他孩子都这么叫,他都不记得他原来的本名叫什么了。但是他记得,有个叫宝宝,宋宝的孩子,第一个拿东西给他吃,和他一起玩。
小花园,树丛,还有山坡的坟地,也曾经有过的有伙伴,有欢笑的记忆。
不过不长,老师说,宝宝要被人家看中了,要被一家很好的人家领走了,去国外,过天天有蛋糕吃,有玩具玩的好日子了,他很伤心,很生气,也好嫉妒…
“旮旯,不要这样,我先去了,看看我那个爸爸妈妈有什么朋友要领小孩的,到时候也把你领过去,我们就又可以做伴了!”宝宝黑亮的大眼睛,说着安慰他的话。
谁都知道,在孤儿院,要遇到条件好的夫妻,要领养孩子都是年纪越小越好,他已经九岁了,太大了。已经好几次了,都没被挑中,以后年纪越大,越不可能。他的命运,就是在孤儿院慢慢长大,然后资助下念完初中,运气好的话,还能念高中,再找份工,好好养活自己,这是他能想到的他的人生了。
“旮旯,我们再去河边摸鱼吧!”宝宝临走前的前一天,最后来找他玩。
后山的小河,浅浅河水,他们可以在河边浅滩处嬉戏,捞鱼儿玩的乐土。他兴致不高,宝宝独自一个人先下河玩,“旮旯,来啊,来啊!”
突然不知怎么,宝宝被暗流卷入河心,“啊。旮旯,旮旯,救我,救我!”
他想去救的,无奈太小够不着,想去叫人的,好像有个声音对他说,“救了他!你可真的没有机会了!”
他跑着的腿,好像再也迈不动步子,慢下来,停下。他也曾经在院长门外不小心听到的,那对展先生太太,在他和宝宝之间挑选,最后选了宝宝,因为宝宝年纪更小。
然后,河中宝宝的呼喊声似乎要撕破他的耳膜,他只能捂着耳朵蹲下来。
然后,宝宝的声音越来越弱,然后,他还是跑去叫了老师。
然后,宝宝被捞上来,身体湿哒哒的,脸色青白,眼睛紧闭,早已没了呼吸。
然后,宝宝被安葬在那片坟场,一块小小的墓碑代替了他黑亮的眼睛。
然后,他跟展先生展太太去了新加坡,又有了个新名字“展学辉”,从此过上了天天有蛋糕吃,有玩具玩的日子。
然后,他很用心很用心的表现,很努力很努力的学习,希望领了他的展先生展太太不会后悔领了他。他是学校的优等生,是警校的一级毕业生,是年轻的督察,终于修炼成了现在的“展学辉”!
这是他的人生,好不容易得来的人生,也是,也是偷来的人生,从宋宝那里偷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