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宝珠来这里也有近一个月了,然而除了靖恭坊和东西两市外,并没去过别的地方。
被小童左拐右拐带到这里,她早已迷失了方向,只知道自己已经出了东市的西门,却不知这里是哪一坊。
抬头望去,只见十步宽的曲道两边,都是些平房。不过看墙面瓦片也还算精致,院里还种着许多花卉植物,时不时还有铮铮的琴声从院里传出,想来应该是富庶人家。
便从包里摸出十个钱递给小娃,小娃接了钱欢欢喜喜地走了。杜宝珠左右看看,不见人影,这才上前敲了敲门。
谁知,敲了好几回,里面才有个懒洋洋的女声隔着门问道:“哪个没规矩的蠢货,大清早便急着扰姑奶奶的清梦?”
那女声和杜宝珠之前接触的女人都不相同,带了几丝妩媚,不像良家人,杜宝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来错了地方。
然而,那匕首是从这家院里出来的,无论如何她都得进去看上一眼。便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杜氏新茶铺杜娘求见。”
“新茶铺?”门里的女子听见杜宝珠的声音,‘咦’了一声,这才打开门望出来:“你是新茶铺老板的女儿么?来这里做什么?”
新茶铺的事务一向都是由何掌柜处理,杜宝珠只管躲在幕后出主意。除了当初和杜宝珠签过合约的王得宝外,无人知道杜宝珠与新茶铺的关联。
然而事发突然,除了这一个拿得出手的名号外,杜宝珠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哄这位女子开门,只好拿出那特质的印章证明身份:“娘子好眼力,我便是杜氏新茶铺老板的女儿,今日前来,便是想来谈谈茶铺的生意。”
那女子听了杜宝珠的话,掩着唇,笑得十分风流:“你这小妮子,知道奴这里是什么地方么?就说要谈生意。”
杜宝珠笑笑:“不管是什么地方,娘子既然听说过我家新茶铺,就有得谈。我家最近接起了外送的买卖,娘子什么时候想喝我的家的饮子了,差个童儿来说一声就是。”
“这倒是方便许多。”那女子也笑起来:“你家的饮子的确是美味,我家姐妹都喜爱喝。尤其是那红雪儿,软糯香滑,也不知你家厨子是怎么做出来的。”
“既然娘子对我家生意感兴趣,何不让我见见话事的人,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呢?招待客人的时候,若能多一份特供的杜氏新茶,岂不更显得娘子身份高贵么?”
那女子眼波流转,不知想了些什么,最终还是莲步轻移让出了门路:“既然小娘子想谈,那就进来吧。”
进了院子,杜宝珠才发现这宅子的风景果然与良家院落有些不同。
院里造的是江南园林的小景,中间插花似的修建了假山水亭,还有步道回廊。小堂垂帘,房内茵榻帷幌齐备,一看便是那文人耍风流的场合。
杜宝珠倒不觉得不好意思,睁大眼仔细将路径记在心里。
那位娘子带着杜宝珠来到一间小亭里:“小娘子在这里稍稍坐会儿,我娘正睡觉呢,我去叫她。”
等她走远了,杜宝珠才起身四处寻找起来。
其实,要找些什么,她心里也没谱。
初见到匕首的时候,她以为是那人逃得匆忙,半路弄丢的。可那小娃却把她带到这么一个地方来,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更何况,当她自报家门时,那开门的女子反应并没什么异常,似乎根本不知道她会来,事情就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那人到底在做什么?是有话想对她说?还是看那新茶铺红火,想要些钱财?
杜宝珠一时间思绪纷纷,眼看一排房子就要走到尽头了,一旁茂密的花丛里忽然伸出一只大手将她拽下回廊。
杜宝珠惊得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一抬眼便看见一张笑嘻嘻的面孔近在咫尺:“嘘,是我。”
那人嘴角挨了李儇一拳,有些破皮,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笑容,杜宝珠见了也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在这里?羽林军正在搜城,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那人听了杜宝珠的话,笑容里多出一丝无奈:“我走不了了。”
“为什么?”杜宝珠大惊,连忙低头寻找:“你受伤了?”
“嗯。”那人这才松开捂在腰间的左手,轻靠在身后石榴树上,笑看着杜宝珠:“上次游猎会后,陈岳姚可有再找你麻烦?”
此时太阳升得正高,阳光从茂密的石榴树叶间钻进来,洒在他的脸上。他本就生得健气阳刚,被细碎的叶影修饰之后,更显得潇洒不羁。
然而杜宝珠却无心欣赏他的美色,眼睛死死盯在他腰上:“怎么会这样?”
他腰间的衣衫已经被刀刃割破,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那伤口又深又长,看起来像是要把他拦腰斩断似的,血肉模糊。
杜宝珠从前哪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应该赶紧止血,抖着手指去拔匕首。
正要割一块衣角替他包扎,却被他按住了:“你不是还要去谈生意么?被人发现衣裳破了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杜宝珠死死咬着唇:“人命更重要。”
“傻子。”那人突然笑起来:“外面都是羽林军,你就算帮我包扎了伤口,我也逃不出去。叫你来,就是让你把我交给田令孜。”
“为什么?”杜宝珠满腹疑惑:“你是田令孜的人?难道今日刺杀是他的安排?”
这有些说不通,如今李儇还没生出儿子,是田令孜最大的依仗。李儇若是死了,田令孜的权臣路也就到头了,他不可能干出这种自掘坟墓的傻事。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可能是田令孜的手下。”那人勾唇轻笑,黑亮的眼睛认真望着杜宝珠,叹道:“其实,你应该猜到我的身份了吧?”
“你不是田令孜的人,还来刺杀皇帝,那就是乱军咯。”杜宝珠并不在意乱军还是正军,回答得十分坦率。
反倒让那人愣了一下:“你不害怕么?”
“害怕就不会来这里了。”杜宝珠不理他,低头解开外袍。
那人见了眉梢一跳,赶紧撇开视线,阳光落在他的耳尖上,透出一抹·红晕,竟比那未开的石榴花蕾还要红上几分。
杜宝珠此时正后悔自己今日为何穿了布料短少的男装,想割大块一些的布料都找不着地方下刀,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反应。
好不容易割下一块能做应急三角巾的布料,她才抬起头将布料一角塞进那人手里:“拿着。”
那人握着布料才知道自己刚才似乎想歪了什么,脸皮一红,将头扭得更远了。顿了顿,才低声提醒道:“将我交给田令孜是一桩大功,往后陈岳姚便不能再为难你了。”
“蝼蚁尚且贪生,你们当乱军的难道有送死的癖好么?”杜宝珠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我自己有办法对付陈岳姚,用不着你拿命去换。”
“你要救我?”那人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惊奇:“若是被田令孜发现,这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你能救我,我为什么不能救你?”从看见他的伤口时,杜宝珠就一直在想应对的办法,这时候已经模糊有了计划,便得意地朝他一笑,道:“不被他发现不就行了么?”
条件简陋,她虽然知道伤口应该消毒,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尽量平稳地割开他破掉的衣衫,将干净的布料缠在伤口上:“现在没有条件,只能先止血,等离了这里,我再想办法找郎中给你诊治。”
她仔细看了看伤口,见血流出的速度的确减慢了一些,才低声叮嘱道:“在这里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不等那人回答,便翻身爬上回廊,找了处观景的水池洗干净手,才回到先前等候的小亭。
那女子和另一个打扮富贵的中年女人已经在这里等候,见了杜宝珠,便笑道:“小娘子哪里去了?我正找你呢。”
那中年女人神情原本有些不耐烦,这会儿上下扫了杜宝珠一番,见杜宝珠身上衣袍虽然有些凌乱,袍角还沾了灰,但布料都是一等一的好布料,脸上便有了笑容:“许多客人都夸我这院子有江南林园的精髓,小娘子若是喜欢,我便带你好好逛逛,生意上的事咱们边走边谈。”
那人还在花丛里等着,杜宝珠哪敢浪费时间,微微一笑,道:“还请娘子原谅,贵府的园林构思确实别出心裁,一步一景,我刚才唐突,擅自逛了逛,差点入迷。不过生意,咱们还是坐下来谈的好。”
那中年女人十分得意自家的园林,被杜宝珠一夸,脸上笑容更深:“那咱们就坐着谈吧,妙儿看茶。”
杜宝珠这才在亭子里坐下,开门见山道:“我家饮子不断推陈出新,娘子若是愿意与我们合作,我便保证所有新品都会提前三天向贵府供应。”
唐代的女昌家有时也为客人提供饮食酒水,然而她们自己不会料理这些,大多都是与外面的酒肆合作,赚些转手的钱。
奶茶铺贩卖的饮子虽然和这个需求不太对口,但杜宝珠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只好硬着头皮推销。
那鸨母果然不甚感兴趣,垮了脸:“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家已经有了供应酒水的店家,不需要这个。”
杜宝珠本就不是为了生意而来,见鸨母拒绝,便一脸遗憾地站起身来:“是我打扰了,实在对不住。”
谁知,她刚要走,那鸨母却忽然拦住她:“哎,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