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缥缈客
“裴云,你怎么了?!”荀舞瑜惊呼着急奔到裴云身旁,但马上又想到他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呼唤,只得把手扶在他肩上。
裴云额上浮着虚汗,在荀舞瑜的扶助下缓缓起身,脸上瞧不出丁点血色。他单手扶额对荀舞瑜摇摇头,被荀舞瑜扶着坐在桌旁。
“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哪里不舒服么?”荀舞瑜焦急问道。
裴云仍只摇首,微微向荀舞瑜笑笑,仿似在说要她不要忧心。
荀舞瑜只道是江上风浪颠簸,又加之他昨日受伤,是以有所不适,于是道:“这乘船的滋味是不好受,不过我们很快便要到了,你再稍忍片刻。”
她说着坐到裴云身旁,提袖拭去他额上汗珠,又执过他手臂轻挽起他袖口,两指并拢按上他腕间内关穴,一瞬不瞬望着裴云道:“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么?”
裴云点点头,视线微移看向房门。荀舞瑜立时发觉他眸光似有变化,也随他转眸望去,只见花惜玉已不知何时立身门侧。
“荀姑娘,在下听闻此间响动,不知这位小兄弟是否出了状况?”他彬彬有礼向荀舞瑜与裴云两人颌首,而后扫视一番房间四角,似有意无意将目光停留在两人手上。
荀舞瑜斜睨他一眼,不带感情道:“这里没事,多谢关心。”
她本以为花惜玉会就就此离去,却见他轻轻一笑便迈步室中,面对裴云道:“在下花惜玉,昨日相见匆忙,还未能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
裴云看花惜玉一语言毕,面上稍显困窘,一时双眸低垂。
“怎么了?难道小兄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因而不方便将姓名告知?”
荀舞瑜见花惜玉一再发问,冷目打断他道:“花惜玉,人家既不愿说,你也就不必问了!”
“也罢,在下见小兄弟年纪轻轻却身手不凡,实在钦佩得紧,本是想着结交小兄弟,却没料到小兄弟并不似在下所想是个光明磊落之人,那在下自然也不会再强行询问。”
“花惜玉,你说谁不是光明磊落之人?!”荀舞瑜听花惜玉话说一半,眼中已溢起愤意。
“在下说的不是荀姑娘,姑娘无需动怒。”花惜玉语气仍是谦恭,再度目带黠光扫过裴云,折扇一摆出了房间。
荀舞瑜看他走远,转首对裴云道:“此人与我有些过节,他的那些话也只是说给我听,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俏脸挂着不悦,轻抚过裴云手臂伤处:“你的伤口一定还很痛吧?我记得我娘收有一种治伤良药,到了风露苑中,我再拿来与你敷上。”
裴云眸中泛起/点点光华,翻过她手掌写道——谢谢。
荀舞瑜愣了愣:“你两次助我退敌,明明是我该说谢谢!可我非但没能答谢,反而还令你受了伤,你不怪我我已很是感激!”
裴云看她说完,眼里忽闪灵光,手撑桌檐站起,竟向房外走去。荀舞瑜不禁诧异,跟着他走上廊径。
此刻朝阳正从山后升起,晨间清风拂面而过,大船正航行于层峦叠嶂的山峡之间。
裴云眼望两岸,流露叹谓之色。荀舞瑜看着晨曦洒上他双肩,只觉得他周身都似有微光萦绕。
“我们到前面去,那里能看到的风景更好。”她拉拉他手臂,领他走上船头甲板。
在船头吹着江风,看青山连绵水波涛涛,荀舞瑜心中似乎又有了点不一样的情愫。清逸的少年人安安静静站在她身旁,他年纪尚轻,脸庞还显稚嫩,她却觉得这样就很好。
“小云——”她勾起唇角,“我年长着你不少,就叫你小云吧。”
裴云起初似有些意外,但随即碰碰她手臂,而后一手手指抵上自己嘴唇,另一手捏捏自己耳垂,又以指尖在自己脸颊上轻敲两下。
“这是什么意思?”荀舞瑜不解问道。
裴云执起她手掌——姐姐、舞瑜姐姐。
“姐姐?!”荀舞瑜极为吃惊,“这动作竟有这等含义!那是否是说,你还可做代表其他意思的动作?”
裴云笑笑,抬臂指指远方山脉,一手指尖向上,伸出拇指食指与小指,状若山字形。
“这是……‘山’?”
裴云又指指江面,双手向前侧伸,掌心相对,相对一尺余,斜向前摆动手掌。
“这是‘江’!原来还有这等法子!我若也学会了这法子,那你不必写字也能把想说的话告诉我了!”她实在惊讶,脸上难掩喜色,“小云,教我!”
裴云点点头,又比了几个动作给她。
“船、灯、门、剑……”她仔细记着,也学着裴云的样子比划双手,却又突似想到了什么,慌忙道,“我差点忘记你还有伤,刚刚没有牵动伤口吧?”
裴云正摇头,荀舞瑜倏又看见花惜玉向甲板走来,其目中神情更令人难明。见到花惜玉,她兴意全无,移目时又见船壁上缚有一艘小艇,便即时起了离开此船的心思。
“小云,我们不乘这船了。”她一手牵起裴云,一手以流霜剑斩断绑缚小艇的缆绳,转而面向花惜玉道,“花惜玉,风露苑就在前方,告辞。”
花惜玉眼色一变,快步走到两人近前:“荀姑娘,你执意要走在下不会拦你,但姑娘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愿还报在下相助之情。”
荀舞瑜凛目道:“是,我没忘记,你想怎么样?”
花惜玉转目而笑:“流霜剑乃天下至宝,在下亦心往已久。”
“你想要流霜剑?”荀舞瑜似陷入沉思,过得稍时后冷道,“好,那我便将流霜剑赠予你。你听着,只要你接过此剑,你我从今往后便再无瓜葛!”
她侧目看一眼手中剑,一瞬扬臂将之抛向花惜玉。
花惜玉接过流霜剑,顿首施礼:“荀姑娘,那在下便不远送了。”
荀舞瑜冷哼一声,牵裴云跃上小艇,头也不回撑桨远离了大船。
山峡幽远,小艇于江上起伏。
荀舞瑜见裴云脸上仍留存诧异,沉目道:“小云,我知道你在奇怪,我怎会无端端将随身的佩剑赠与他人。有些事我还未曾向你提及,我与花惜玉曾经有些纠葛,若是能以此了断,却也是值得了。”
她迎着日光微翘唇角:“你看到前方那两座高耸的山峰了么?穿过两山峡底,就到风露苑了。”
裴云挪动身姿,一手搭上船桨,也欲助她撑船,她却执拗地轻轻推开他道:“不,这船由我来撑,你快去好好坐着,免得又会不舒服。”
裴云望着她摇动船桨,无声退坐船侧。
……
小艇如此在江面漂泊了小半日,两人极目远望时,已能在峡谷之后见到一片极其开阔的水域。婉约清幽的建筑自江面而起,远山如黛,楼阁直延展向葱郁山间,意境渺远。
荀舞瑜扯扯裴云袖管:“小云,你看,那飘渺的楼阁便是我母亲的居所,风露苑指的就是这片山水。”
想到就要与母亲相见,她又开始变得矛盾且焦虑。她已许久不曾回来过了,若非是为事实真情,她大概这辈子也不会愿再踏足此地。
江岸处有直通入楼阁的水系,一艘华丽船舰正泊于岸边。荀舞瑜看这船舰陌生,大概又是母亲的“宾客”,所以并没太过在意,只是引裴云在一方架于水面的木台登岸,带他踏过小桥、穿过亭台。
“小姐回来了!”
“是小姐,她回来了!”
“不仅是小姐自己回来,她还带回了一个男子!”
风露苑中的侍女们奔走相告,但每个人看着荀舞瑜的眼神都像带着异色。
荀舞瑜全然不去理睬侍女们的窃窃私语,一路不作停留,笔直走向自己居住的小楼。
小楼内清宁幽静,器具归置与她离去时并无不同。她在内室剑匣中捡了柄轻便的短剑,又吩咐侍女送来糕点茶水,让裴云于小楼内稍待。
“小云,你就在这里歇着,哪里都不要去,我去去就回。”她言罢走下小楼,向风露苑深处行去。
但是当她即将到达母亲居住的楼台时,却被数名侍女拦了下来。
“小姐!您不能进去!”侍女们一个个面露难色。
“我要见我娘,为什么不能进去?!”
“小姐不知,苑中这两日来了一位客人,夫人有命……”
“风露苑何时少过访客!”荀舞瑜横眉看着拦在身前的一众侍女,极为愤怒,“唰”地亮出短剑。
剑影凌动,她一剑劈断了院前的女贞树:“你们若敢阻我,便犹如此树!”
众侍女俱是一惊,荀舞瑜已趁众人晃神之际飞速掠向那小巧雅致的亭台。穿过珠帘拨过轻纱,她立身于母亲的小筑内。
这里有着浓重的色彩,珠红玉翠珍奇琳琅。这里有着冶艳的异香,弥散空中撩人心神。这里还有着一个人,一个令荀舞瑜疑惑惊异的人——女人。
母亲的房间内,只该有男人,不该有女人。
“你是谁?”荀舞瑜看着这一袭华袍的贵妇人,黛眉紧蹙。
这妇人四十岁上下,眉目淡雅犹存韵味,举手投足颇有名门风度。
“我是这里的客人。”她回过首,饶有兴味地看向荀舞瑜。
“怎会是个女子……”荀舞瑜蹙眉思忖一番,即刻与贵妇四目相对,“你为什么会在我娘的屋子里?”
贵妇似笑非笑,提足走近荀舞瑜:“我到这儿来,是为你。”
“为我?!”荀舞瑜闻言愕然。这贵妇人如此陌生,她绝不曾见过。
“对,为你。”贵妇与她擦肩而过,“你与你母亲,当真相似。”
与母亲相似……又是这句话。丧命于她剑下的男人,也说过相同的话。
荀舞瑜恨极了这句话。
母亲的生活放荡奢靡,她如何会与母亲相似!
千万般愤辱一下子涌上心头,荀舞瑜怔在原地,两肩隐隐瑟动,而贵妇则向外走去。待她回过神,贵妇已踏上小桥。
“你别走!”她拧动身形追上前去,“把话说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人?”
贵妇并不回头,似是轻轻笑笑,足下忽然就像生风,于一瞬之间飘向远方。荀舞瑜吃惊于这妇人的身法,立即提气运劲也展开轻功。
贵妇回目一笑,一个转身裙裾便随风扬起,不过眨眼已在数丈之外。荀舞瑜发足直追,但总是与贵妇相隔甚远,心急之下竟不顾侍女拦阻,从风露苑中奔出一直追到了江岸。
江面烟波蔼蔼,她却再也瞧不见贵妇身影。举目望向远方峡谷,先前所见的那艘华丽船舰正渐渐驶远。想来那贵妇已乘船离去,她终于不再执着。
那贵妇识得她,她却不识得那贵妇,这实在很是奇怪。看那贵妇穿金戴银,轻身功夫又如此了得,也必当是身份尊贵之人。而那贵妇言语中说是为她而来,更是让她讶然不已,不知这妇人是否也与接二连三发生之事有关……
她放缓脚步沿岸回行,一边走着,一边极力梳理线索,不久过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小楼。
然而踏上楼梯的那刻,她却听到楼上响起轻柔的足音。她心里一震,听出那绝非是裴云的动静。与此同时,引人遐思的馨香已从楼上飘出。
“不是急着找我么,怎么这会儿又不着急了?”一缕动人心弦的媚语传至她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