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然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他直起腰面色淡然道:“秦先生?”
身后的人上前一步站在沈然身旁半臂远的地方,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距离恰到好处,不会让沈然觉得他过于高傲,也不会过于失礼。
‘咔’的一声轻响,却是手机解锁的声音,沈然垂下眼看了看,男人手上拿着一部深灰色的滑盖手机,那个角度正好能让沈然看清屏幕上的东西,上面正巧是昨天他偷偷在洗手间给外公秦贺发的短信。虽然这条短信是转发的,但那特殊标记一眼就能明白。
沈然抬起眼,男人立即收回手机,除非有人走到近前,否则根本看不清他方才到底做了什么。
“怎么称呼?”
“沈少爷可以叫我阿烈。”
沈然轻声呢喃了遍这两个字,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上一世他去见秦贺时便听见有人叫烈哥,只不过那时候的阿烈忙着处理公司里的事物,而他又在忙秦贺的后事,两人只匆匆见过一面,后来他便被傅东辰接走了。
此后他又拒绝接受秦贺留下来的势力,也就没有在和这些人有过焦急。沈然记得,阿烈是秦贺的贴身保镖之一,也是秦贺的心腹,据说七岁便跟在秦贺身边,到如今也有十九年,算下来他跟着秦贺时正巧是沈然母亲离开邻市的第三年。
沈然淡问:“阿烈,你是特地从邻市过来的?”
“回沈少爷,我是昨晚到的。”
沈然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问:“外公身体还好吗?”
“回沈少爷,老爷身体微恙。”
沈然轻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你倒是还诚实。”
“回沈少爷,老爷让我给您带句话。”阿烈顿了顿,见沈然没有拒绝的意思才说,“老爷说,您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将会是您最坚强的后盾。”
阿烈说的这句话他是第二次听,第一次是他重生前母亲去世半年后,唯一的区别便是这一次是他先主动联系的秦贺。他以为秦贺会同上一世一样派另一个贴身保镖阿东来接他,没想到来的人却是阿烈,上一世秦贺离世后接手帮派的人,这足以证明秦贺对他的重视。
“阿烈,既然你能跟我到这里,想必也清楚我现在的情况。”
“请沈少爷节哀,您昨天被绑架一事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沈然点了点头平淡道:“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尤其是傅东辰知道我去见外公。”
“沈少爷请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明天早上九点我准时来公寓接您。”
沈然唔了一声道:“傅东辰这人吧,最近有点闲,但是我又不喜欢他太闲,我也希望能安安心心陪外公几天,阿烈,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回沈少爷,阿烈明白。”
沈然眯了眯眼,心情也有些好转。和外公的人接触意味着他走出了第一步,曾经他放弃的权势对如今来说太过重要,他要报仇,要查真凶,要脱离傅东辰的掌控,无论是哪一样都离不开势力。
他有能力,也有耐心去培养自己的势力,但是他没有这个时间,他也等不了这么久,他心中的仇恨太多也太浓烈,他需要及时宣泄出来。况且,他也不过是比上一世提前半年得到外公的帮助罢了。
重生一次,他多了四年的经历,不算长,也不算短,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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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辉酒店西餐区昨夜发生集体食物中毒事件,目前伤者已脱离危险期。’
‘星光俱乐部昨夜被查获一批毒品,具体情况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沈然轻笑一声,指尖在那两条醒目的大标题间来回摩挲。无论是晟辉酒店还是星光俱乐部,皆是傅东辰旗下的产业,饶是他势力再大,同时出这么两个事儿,也有得他忙了。尤其是那食物中毒事件,能去晟辉酒店用餐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倒要看看傅东辰要怎么去平息这个风波。
看来,阿烈的办事效率果然高,不愧是未来秦氏的继承人。
这时,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沈然看了看手机,时间刚好是九点整。呵——也很守时。
沈然将报纸叠好随手塞进桌上的小背包中,然后起身拎着小背包向外走去。打开门,却见阿烈笔直地立在门外,他的双手交扣置于身前,门打开的那一刻,他微微朝沈然躬了躬身,道:“沈少爷。”
这是沈然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阿烈,他的身材修长而又结实,五官很端正,头发是利落的板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给人一种正直阳刚的感觉。
沈然微微颔首,反手锁上门率先往外走去。他租住的公寓是老式的公寓楼,没有所谓的电梯,每个楼道拐角也能看见堆放的杂物,水泥楼梯也是坑坑洼洼的,越往楼下,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在白天还好,若是到了晚上,没有声控灯的楼道也只能摸黑前行。好在这栋楼住的多半是在外租住的大学生或者是退休的老师,倒也不用担心人员复杂问题。
走出楼道口,沈然便看见一辆黑色路虎停在路口,车牌却是S市的,沈然不确定这是不是阿烈弄来的车。他抽出包里的报纸顺手扔掉,这时阿烈也趁机小跑上前为沈然拉开了后座车门。
沈然挑挑眉,冷淡的脸上却也没有露出过多的表情,从容地走近前上了后座。
车门‘嘭’一声关上,音量并不算大,看得出阿烈对这种事很熟练,既不会使得车门锁不上,也不会惊了车里的人。
关上车门后,阿烈迅速绕过车尾上了驾驶室,系安全带、挂档、踩油门,动作利落。
“老爷在S市设有分堂,车是分堂调来的。”
沈然嗯了一声,偏头看向窗外。
车厢内陷入沉寂,过了一会儿,阿烈又开口道:“这些年……老爷为了不给小姐添麻烦,特意命人不去查探小姐的消息,所以在您发信息之前,他并不知道小姐出了事,您……”
沈然转过头面色淡然道:“你怕我怨恨外公?”
“不,我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愿?”
阿烈抬头看了看后视镜中的沈然,而后又收回目光平视前方,语带歉意道:“对不起沈少爷,是我逾越了。”
沈然轻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悦,只听他淡淡道:“外公的用心,我明白。”
阿烈轻轻吐出一口气,竟似放松,“谢谢沈少爷。”
沈然闭上了眼,却是不再说话。
阿烈又抬头看了看后视镜,沈然的面色有些苍白,他额头上的纱布已经拿掉,虽然有刘海遮挡,还是露出了一道浅浅的疤痕。阿烈抿了抿唇,小心道:“沈少爷可有吃过早餐?”
“嗯。”
“沈少爷放心休息吧,到了我会叫您。”
沈然鼻翼动了动,这次却是没有再吐出一个字。
事实上从前他对外公秦贺是没有多大好感的,他是母亲临死前才知道了秦贺的存在,不祝福自己女儿的婚姻,甚至同女儿断绝父女关系,二十多年不相往来,直到母亲去世半年才知道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一位父亲能做到如此,不可谓不让人心寒。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秦贺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女儿,他正是因为爱,才会如此决绝的给女儿断绝所有的麻烦。作为一个父亲,能做到这样,已是实属不易了。
S市与邻市距离并不远,开车的话,也就三个小时。阿烈时间算得很准,到达邻市秦家,正好是中午。
秦家主宅距离大门还有一小段的车程,进入正大门时,阿烈便叫醒了沈然。其实沈然并没有睡着,几乎是阿烈一出声,他就睁了眼。转头看向窗外,入眼的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坪,那些草修剪得格外平整,一看便知道是有人定期修理的。
一群身着正装的年轻人分列在道路两旁,他们双手负于身后,一致的微低下头,对沈然来说,这排场的确是有些大了。
路虎车一直开到车道尽头才停下,沈然谢绝了阿烈的好意自己开门下了车,他的脚甫一落地,便听得一声“少爷”,声音整齐而又洪亮。
沈然停止腰背静静地望着两步远头发花白的老人,身后的路虎也有司机上前开进了车库。阿烈对沈然躬了躬身便小跑到老人身后,神色极其恭敬。
老人的脚下是一条由花斑石铺成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是秦家主宅的正门,小径将整块地分割成两部分,左边三分之一的地方是一块波浪方的池塘,其余三分之二的便是一个小型花园,正中摆放着一套藤条桌椅,里面种植着不少珍贵的花种。
沈然削薄的双唇紧抿成线,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秦贺,同医院中脸色灰白了无声息的秦贺不一样,眼前的秦贺面色还算红润,双眼炯炯有神,即使杵着柺棍,却也丝毫不显得佝偻。没想到,秦贺竟然会亲自在此接他。
“阿然……”秦贺拄着柺棍上前两步,阿烈阿东一左一右的紧跟在他身后。
沈然张了张口,却觉得这声‘外公’如何也叫不出口,到底是二十多年未见的亲人,就算是有那层血缘关系,也不可能立即亲热起来。
“阿然,”秦贺抓住沈然的手紧紧握住,“这段时间苦了你了,外公对不住你妈妈,也对不住你。”
若非理智还在,沈然可能会控制不住甩开秦贺,饶是自己的外公,他还是本能地排斥着与人接触。沈然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即淡淡地勾起嘴角:“您言重了。”
秦贺抓住沈然的手又紧了紧,他语带期盼道:“阿然可以唤我一声外公吗?”
沈然抿了抿唇,目露挣扎,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外公。”
“诶,诶!”秦贺登时就红了眼,脸上却始终挂着笑,“好孩子,好孩子,有你这一声,外公就算进了棺材,也能瞑目了。”
“老爷!”
秦贺扬手制止住阿烈阿东,他转过身牵着沈然往主宅走,嘴里道:“这一路赶过来饿坏了吧?午餐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咱爷孙俩好好聊聊,外公盼这一天盼了二十多年了。”
沈然眼神复杂的盯着覆在自己手上那只布满皱纹的手,过了最初的排斥,他也渐渐觉得这只手很温暖,这是他时隔四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终究,还是亲人啊……
秦贺径直领着沈然走进饭厅,沈然来时带着的包早在进门时就被管家接过了。比起沈家那套被没收的房子,秦家确实要奢华大的很多,毕竟沈家是从政,太过招眼反倒会让人抓了把柄。
走到餐桌前,阿烈阿东同时上前为他和秦贺拉开了座椅,待他们入座后,两人又绕到另一边秦贺的下手位坐下。
对此沈然倒也有些诧异,他以为像秦家这样的商业世家,是不会允许保镖同主人一起入座的。不过沈然并没有把这分诧异表现在脸上,他的表情始终淡淡的,仿若没有什么事能够引起他的注意。
秦贺赞赏地点点头,而后指着阿东道:“小然没见过阿东吧?阿东比阿烈要晚两年进入秦家,这些年有这两孩子的陪伴,外公倒也不至于孤独。”
闻言阿烈阿东立即起身面带惶恐道:“老爷您言重了。”
“行了行了,都坐下,可别在这儿丢人了,要丢人外边儿丢去,别吓着我的阿然。”
“外公多虑了,我没有这么胆小。”
说话这档口,有佣人整齐有序的将菜端上桌,无论是走路还是搁菜,她们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看得出秦贺对佣人的管理也很严格。
“也对,”秦贺叹息道,“你爸在那大缸子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不该把你培养得如此胆小。还有你妈妈,从小就是个要强的性格,跟牛似的,拉都拉不住。”
见秦贺又红了眼,沈然立即开口道:“妈妈说,这些年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您,她让我给您说声对不起。”
“这孩子……这孩子……”秦贺连连重复了几遍,到了最后,竟是语带哽咽。
沈然伸出手握住秦贺的,认真道:“外公,您还有我。”
“好,好……”秦贺擦了擦眼角,一连说了几个好。
“老爷,”坐在沈然对面的阿烈道,“先吃饭吧。”
“对对对,吃饭吃饭,你看我,来来来,都动筷。”
沈然对阿烈微微颔首,在秦贺的招呼下拿起了筷。
吃饭期间四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倒是斜对面的阿东不时拿余光瞥沈然。沈然冷淡地回视一眼,之后便再没了动静。
一顿饭下来倒也和谐,之后秦贺便带着沈然去了书房,随着厚重的木门关上的那一刻,屋外的一切立即被隔绝了。
两人来到会客区坐下,沈然亲手为秦贺倒了杯茶,然后起身跪下,恭恭敬敬地给秦贺磕了个头,“外公,隔了这么多年才来看您,是外孙的不孝。”
“孩子,快起来快起来,”秦贺将地上的沈然拉起来,然后又将他摁坐在椅子上这才道,“你能主动联系外公,外公已经很高兴了,这些年……恐怕你也是在你爸爸出事后才知道外公吧。”
沈然诚实道:“是的。”
秦贺微微笑了笑,面容苦涩,“你妈妈,哎……当年你妈妈执意要嫁给你爸爸,外公没办法,只能对外宣称断绝父女关系。你也应该知道,外公别的本事没有,只会些动刀动枪,你爸爸又是吃国家饭的,外公总不能,总不能……”
“外公,您的苦心,妈妈都给我说过,我明白。”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秦贺连连点头道,他的眼睛始终带着红,看来突然失去女儿,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若非是他身体不好,恐怕去S市接人的就该是他了。
沈然静静地等待秦贺平复情绪,他看得出秦贺是着实心疼着自己的女儿的,也着实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亲人。他原本想要演戏的打算也随着秦贺的言行默默搁浅了,就算他不开口,他也相信秦贺一定会全力帮助他调查父亲倒台这件事。
果然,待到秦贺平静后便听他问道:“阿然啊,对于你爸爸倒台这事儿,你有什么看法?”
沈然眉头微拧,眼底透着冷意,“爸爸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秦贺欣慰地笑了笑,随即严肃道:“不仅仅是你爸爸倒台这事儿,就连你妈妈她……”秦贺吸了口气艰难道,“你妈妈跳楼也是有蹊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