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佳木再一次遇到沈良铭的时候,天下了一场非常大的雨,密密麻麻地,将整座安静的夜城包裹进了晶莹的白色帘雾里。
她的心情说不上好坏,毕竟那段回忆,只是她众多不美好中的一个小场次,再经过五年时光的打磨,再大的怨怼,也终究融化成一片模糊。
“老板,这个黄玫瑰怎么卖?”
说话的是个女人,语调中带着难以掩盖的欢快,袁佳木想,她大约心情非常好。
“五块钱一朵。”袁佳木捂着口罩咳了咳,最近支气管炎犯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转凉还是成日泡在花粉里造的。她坐在收银台的藤椅边,停下了手边打毛衣的活,职业道德让她忍不住接着问了一句:“请问,您是要送给朋友还是爱人呢?”
女客人答:“唔,算爱人吧。”
袁佳木抿了抿唇,提醒道:“黄玫瑰的花语是消逝的爱……”
女客人似乎不甚在意,“我知道,是分手的意思嘛。”说完朝店外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还安静地坐在车里,时密时疏的雨帘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忽近忽远,总之看不见彼此的脸。
袁佳木一愣,“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没事。”女客人嗅了嗅手里的花,很新鲜,然后满意道:“老板,帮我包一束,十五朵。”
袁佳木又是一愣,十五朵黄玫瑰……是不是意味着即将有段恋情从此烟消云散?每次见到有人来买黄玫瑰,她便觉得自己像结束一段感情的刽子手,不太道德的样子,她心里打算了下,下个月还是不进这个货了吧。
见袁佳木迟迟不动,女客人问:“怎么了?”
袁佳木意识到自己的失神,连忙站起来,结果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桌沿上的玻璃杯,玻璃杯落在地上,瞬间支离破碎,里头的牛奶也跟着洒了一地,玻璃碴子弹起来划破了她的脚踝,登时出了不少血。
女客人吓了一跳,立刻跑来蹲下去看袁佳木的脚,“你没事吧?”结果她一抬头,竟发现这个花店的老板,眼睛里没有丝毫焦距,望着她的样子非常迷茫,视线甚至有些偏移。她伸手在袁佳木眼前晃了晃,“你……看不见吗?”
袁佳木讷讷地点了点头,然后不好意思地问:“我不太方便走动,您能不能帮我拿扫帚过来?就在门后面。”她不知道地上的碎片散落在哪些地方,即使这店里的每一个布置她都烂熟于心,也不敢随便走动,万一不小心扎了脚,就更麻烦了。
恰时,袁佳木听到有人推门而入,还混杂着屋外骤然变大的雨点声。袁佳木有些诧异,都晚上十点多了,能来一位客人已不得了,怎么突然接二连三起来?来人的脚步沉稳,因为脚底沾了水,再加上鞋底大概质地很好,所以落地时水滴破碎的响动十分清脆。
依来人着地的动静来判断,好像是个男人。
没过一会儿,袁佳木便听见地上的玻璃碴子窸窸窣窣地被掠过,刚进来的人似乎在帮她扫地……
她急急站起来,伸了伸手,“谢谢,给我吧。”
女客人忽地开了口:“让他扫吧,你看不见就不要勉强了。”说完还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话说回来,你怎么进来了?”
袁佳木知道女客人在跟刚进来的人说话,这才悟了,原来是他们是认识的。
男人没回答,默默地收起了扫帚和簸箕,专心致志地端详着墙上挂着的一张相片,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女客人低低嘁了一声,转向袁佳木,“老板你……还能包花吗?”
袁佳木笑起来,“稍等一下。”她摸索着走到了装着黄玫瑰的花篮边,认真地数了十五朵,然后细心地包裹起来。她将卡片拿出来,让女客人选了一张,接着摸着卡片上凸起来的印子,确定了在哪儿落笔后,问:“小姐,请问怎么称呼?”
“云寒。”
好清新的名字,听她的声音,也觉得格外清爽。袁佳木一笔一划地写着,“有想说的话吗?”
云寒想了想,转过头看了一眼背对着她的男人,笑道:“就写,祝你日后……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吧。”
袁佳木写好后,将卡片塞进了花束里,“小姐,您的花。”
云寒小心翼翼地接过,“谢谢,很漂亮。”说着她朝藤椅上打了一半的毛衣努了努嘴,“你打毛衣的手艺很好啊,那些纷繁复杂的花样,我以为都失传了,就连我母上这种DIY达人都不会。”她的每针每线都细致得紧,没有漏针,松紧度一直很均匀,简直比机器做得还精巧。而且看得出,她投入了很多心血,看那尺码也不像给她自己打的,好像,是童装?
袁佳木热心道:“我这里有我自己画的针线模板,不嫌弃的话可以送给你,就是不太容易看。”
她虽是个盲人,眸里的颜色却漂亮非常,浅浅的褐色,亮得如同被水洒了薄薄的一层,眼底还有些不谙世事的纯粹,剩下的半张脸被白色的口罩遮盖住了,不免让人有些遗憾。云寒一阵感慨,这个社会浮躁如此,哪里还有几个人亲自动手打毛线?这样又纯粹又慢性子的人早就如国宝一般稀有了。
“不用了,我母上老眼昏花,肯定看不清的。”云寒好奇了,“你给谁织的?那人可真有福气。”
袁佳木也不掩饰,“我儿子。”
云寒怔了,完全看不出,这花店老板竟是个妈妈了!她看向墙上被裱起来的相片,一脸难以置信。相片里的孩子大概是五岁左右,穿着一身板正的校服,笑容露在阳光下,耀眼如辰。那孩子的眼睛,一样是浅浅的褐色,她本以为他们大约是姐弟什么的,没想到是母子。
可是……就算这花店老板结婚生子再早,现在最起码也该二十七八岁了吧,可看起来顶多就二十出头……难道是……
站在一边的男人拧了拧眉,走出了花店。
云寒清楚,他大概是看穿她的心思,不希望她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才离开的。她挑了挑秀气的眉,嘱咐了句记得消毒伤口,便跟着出去了。
出了店后,云寒便朝男人不满道:“沈良铭,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特讨厌?完全不给人面子。”
袁佳木刚转了身,便听见了云寒的喊声,陡然觉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张开了一般。她的手不知何时颤了颤,刚收拢起来的一叠卡片复又掉落了一地。
沈良铭……是沈良铭……
她猛地跑到店门前,听他们开车的引擎响声,她大致抓住了他们远走方向,她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于是只怔在原地,遥遥地望着是他们离开的方向。
直到他们的车彻底在黑夜里消失了踪迹,她才低低呢喃了好几遍他的名字。
他……大概不记得了吧。
在拐出那个街角时,沈良铭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袁佳木,她站在花店门口,眼里似乎有什么异样的神色。他不由得皱了皱眉,行车的速度竟慢了下来。
“怎么了?”云寒见状,边摆弄着花边问。
“你是不是落了什么在刚刚的花店?”
“没有啊。”云寒觉得古怪,便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看,然后转身调侃道:“估计是看上你了呗,哦不,我忘了她瞎了,真是可惜,虽然看不见她的模样,但长得应该还不错,一身小白莲的气息。”
沈良铭又看了袁佳木一眼,未言一语便将车开走了。
路上,云寒嗅了嗅怀里的黄玫瑰,顿时神清气爽。她将花放到车后的座椅上,呼了口气望向窗外,眼睛里飘过无数夜里的霓虹光影,俏皮的眼底渐渐暗淡下来。
“那花赏你了。”
沈良铭懒懒地嗯了一声。
“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无波无澜的脸依旧没有半分变化,将车拐进了一个小区,停靠在路边后,便将车门锁打开了。“是这里么?”
云寒脸上登时染了一层阴霾,之前所有的活泼与可人皆在瞬间化作了乌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她一贯的骄傲,而这个男人,总有本事让她主动将伪装的面具撕成碎片。
她的声音如这雨夜一般森然,“沈先生,我该谢谢你亲手把我送来是吧?”
这个小区,是各大金主高官们养各种小妾的专属地。这么说来,他是什么都知道了。
“不客气。”沈良铭默默地从身后拿出了一把伞,“回礼,别感冒了。”
云寒冷笑着将伞接过来,直接下了车,刚走了一步,她还是忍不住倒回去用力敲了敲他的车窗,待他把车窗降下来她便满脸嫌恶地说:“沈良铭,就算是我劈腿在先,我也丝毫不觉得对不起你。你一没车二没房三没存款,现在开的这辆破捷达还是朋友送你的N手货,估计没几年就要报废了,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本谈未来?瞧瞧你那出息,我跟你在一起这一年完全是浪费青春。”
当初她跟他在一起,完全是受了他那张好皮相的蛊惑。现在她才觉悟,他除了脸,还有什么拿得出手?
沈良铭倚在椅背上,完全不恼不嗔,“如果你觉得,这样说你的良心能过意得去,请便。”语毕重新挂档踩离合,喷着嗡嗡直响的排气管扬长而去。
他不由得感慨,她说的话中,唯一能听的就是,这辆捷达估计还真要报废了。
云寒最受不得他这样目中无人的样子,无论是她撒娇胡闹卖萌耍贱,还是现在这种分手的特殊时刻,他似乎都没真正因为她有过任何情绪起伏,好像从来没爱过她一样。云寒越想越气,对着他远去的方向大喊:“沈良铭你这个混蛋!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作.爱?你有爱过的人吗——”
他想了想。
爱?不懂。做.爱,谁不懂?